这一步一步迈出去,犹如走在刀刃上,每远离绿姬一步,小白心头那份彻骨的痛都加重一分。
人生的际遇果然奇妙,晨起在临淄城齐国即位大典上,小白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不过小半日后却在莒城中被一个“情”字重伤,肝肠寸断。
他满心满眼都是她,为她可以抛弃一切,到头来却只换来了她的左右为难和犹豫不决。小白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一丝气力也无。
小白马近在眼前,小白想骑上白马,即刻赶回临淄去,手却颤抖得握不住缰绳。他归心似箭,不仅因为心中惦记着齐鲁边境的战事,更是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将绿姬掠走,强逼她待在自己身边。
绿姬望着小白渐行渐远的背影,欲言又止,思绪万千。一个“情”字将他们三人缠绕在一起,令他们茫然无助,痛彻心扉,但却永远不可能让他们三人都开心顺意。
绿姬心中了然,最终的结局要么是他们三人皆伤心,要么是一人难过,总之不会是人人如意。既然如此,不如索性顺遂了自己的心意,做出这个既含情脉脉又绝情寡义的决断。
绿姬翩然上前,一把拉住了欲翻身上马的小白。小白惊讶地回过身,看到绿姬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笼,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绿姬桃花瓣一般柔嫩的薄唇颤着,令人望之生怜。
绿姬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声音虽然不大,语调却很坚定:“我要你,我跟你走。”
小白瞪大了星一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绿姬,一脸的难以置信,严重怀疑自己是在白日做梦。
毕竟这一刻他等得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习惯了不顾一切地付出,忘记了去计较得失。方才看到公子纠紧紧抱着绿姬的那一瞬,小白心底潜藏的恐慌悉数迸发,这种狂风骤雨一般的情绪驱使着他破釜沉舟也要去求一求绿姬心底的答案,如今答案摆在他眼前,他却显得茫然无措。
见小白愣在那里,绿姬哆嗦着唇,颤着声,又说了一遍:“我要你,我要跟你去临淄。”
突然间,小白将绿姬拉入怀中,捧起她的小脸,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绿姬显然没想到小白的反应会如此过激,清泓般的眸子瞪得圆圆的,瘦弱的身子不住颤抖。小白温热的气息从唇齿间渗出,薄唇温柔地辗转过绿姬的唇瓣。这份炙热又青涩的情愫也在此间缓缓升腾,飘然瑰丽如天边的云霞。
小白浓烈的呼吸中满是不安,双臂紧紧地箍着绿姬,像是要将她捏碎一般。
也许他是刻意在公子纠面前做这样的一件事,来宣泄前一瞬心中充盈着的悲凉。绿姬隐隐心痛,不忍将他推开。但绿姬同样能感受到身后公子纠的目光犹如利剑,这无形的刀刃便足以将她凌迟。
公子纠倒吸一口冷气,无力地垂下了头。在小白出现的那一瞬间,看到绿姬的反应,公子纠便知道,她不会跟自己走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会输得如此彻底。
本来他就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独一人,若是有绿姬在身侧,也许他不会再卷入到争权夺位的争斗中。他总以为,自己所有的隐忍和绝情,终有一日都可以跟她解释清楚,却不知这世上最经不起凉薄的便是人心。
看着眼前交叠的人影,公子纠心中五味杂陈。一个是他的亲弟弟,一个是他唯一挚爱之人,他如何能恨得起来。只是要他潇洒放手,大气祝福,他也着实做不到。
即便心如刀割,也不能失掉身为齐国公子的尊严。公子纠抬起头,面色恢复了平静。依旧是那副纤尘不染的模样,公子纠慢慢走到“疾如风”身侧,翻身上了马。
小白终于松开了绿姬,绿姬本羞涩难耐要低下头,却恍惚间看到小白目光盈盈闪闪,脸上破天荒挂着两团红晕。看到如此不要脸的人竟也有这般害羞的时候,绿姬的心陡然柔软了几分,或许今日的快刀斩乱麻,对于他们三人都有所裨益吧。
公子纠骑在马上,不看小白和绿姬,而是直视着前方:“如今情势到了这般田地,你我兄弟必有一战。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你且珍重吧。”
言罢,公子纠潇洒地挥动马鞭,“疾如风”不负其名,风一样蹿了出去,顷刻间便消失在了绿姬和小白的眼前。
望着公子纠远去的方向,绿姬仍觉得无比伤怀,此一去,不知今后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即便不能携手一生,他对她的恩情与呵护,都是不能磨灭的。只是方才在小白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绿姬心中的声音坚定地告诉她,不为那盖世英雄,只为那顽劣不堪的公子小白,就足以让她狠心做出抉择。
公子纠走后,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下绿姬和小白两人。看到绿姬神色凄凄发着愣,小白又将她搂在怀中,气鼓鼓地说:“不许你还想着别人。”
绿姬脸一红,一把推开小白,侧过身,轻声骂道:“不知羞耻。”
小白笑道:“就对你不知羞,可好?时候不早了,我们赶快回家吧。”
听了小白的话,绿姬一脸疑惑:“回家?”
小白赖笑道:“我如今是齐国公了,齐国自然就是你的家”,语罢不由分说地推着绿姬走向小白马。
绿姬回身道:“懒丫头一早就进莒国宫中去了,我们等她回来再一起走吧。”
小白好不容易见到了绿姬,怎会愿意让旁人来打扰:“方才我在来的路上派人跟莒国公打了招呼,想来懒丫头已经知道我来接你的事。过不了两个时辰,著山便会来接她的,你不要戳在这里坏人家的好事了。”
绿姬不解地看着小白:“什么好事儿?”
小白微微一笑:“你没发觉吗?懒丫头对著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绿姬看小白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禁失笑:“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懒丫头才多大,怎会……”
小白捏了捏绿姬白嫩的小脸:“不是我想得多,只怕是你想的太少吧。不信我们就打个赌,嗯?”
经小白一提点,绿姬回忆起懒丫头对著山的态度,与以往确有变化:从前懒丫头常说自己讨厌著山,也言行一致躲得离他远远的;如今嘴上虽然仍说着讨厌著山,小小的人儿却总不由自主往他身边凑。
绿姬嘴角漫起一丝笑:“那我们先走吧,让著山来接懒丫头。”
听绿姬如是说,小白喜气洋洋地翻上马,握住绿姬伸来的小手,一把将她拉上了马。
语调掩饰不住地欢愉,小白扬起手中的马鞭:“坐稳了,咱们回家去!”
小白马嘶鸣一声,驮着绿姬和小白,飞速向城外驶去。
莒国公早已在城外设下太牢美宴,等着为齐国新君小白饯行。小白才出城便看到了莒国公一行,数丈开外就勒了缰绳,翻身下马,接下绿姬,两人并肩走上前去。
今日清晨莒国公正在书房看折,忽听手下来报,说公子纠来接绿姬姑娘了,着实将他吓得够呛。莒国公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又有守城侍卫传话来,说齐国新君小白也来接绿姬姑娘了。
莒国公如临大敌,招募群臣商议对策,可群臣束手无策,毕竟这种事怎能用权术左右,只能听天由命。
莒国公如坐针毡,只恨不能亲自冲进小院,为他三人调停。
虽不清楚他们三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情债,到底也捕风捉影听了不少闲话,莒国公坐卧不安,魂不守舍,公子纠如果把绿姬姑娘接走了,天知道已身为齐国君的小白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在天随人愿,绿姬到底选了小白。此时此刻一向端庄自持的莒国公见到小白与绿姬牵手同行,笑得比春花还灿烂,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小白与莒国公以国君之礼相见,莒国公笑道:“恭喜国君即位,寡人国小,没什么好礼相贺,今日便在这里,略备薄酒,为齐国新君饯行。”
小白笑着举起青铜爵,与莒国公对饮。酒过三巡,莒国公又斟满杯,拱手对绿姬道:“寡人也敬姑娘一杯。”
宫人递来酒盏,绿姬才要接过,却被小白一把按下,小白对莒国公道:“国公勿怪,我不准她和别的野男人喝酒。”
莒国公一怔,面色几分尴尬,却又有些想笑:“是寡人唐突了。”
绿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来小白还在为方才她与公子纠对饮的事情生气,只是莒国公何其无辜,竟被牵连,也被小白列入了野男人的名单之中。
莒国公又敬了小白一杯,而后躬身拜道:“寡人早已看出,齐国君绝非等闲之辈,乃是英雄少年,他日飞黄腾达,爵位擢升,莫忘你我相交之意啊。”
小白笑着搂过绿姬:“莒国公放心,我,与我们的子孙后代,定不忘国公恩德,倾我齐国之力,也定保莒国世代平安。”
绿姬不成想小白竟已把她当做夫人,四处与人炫耀,面上讪笑着配合他,给他留足面子,心里却又羞又恼。
莒国公看着小白与绿姬眼底的情愫涌动,朗声而笑:“看来不日便要吃齐国公的喜酒了,寡人先在这里恭贺了。”
小白喜不自禁:“多谢,时辰不早了,我们得出发了,不然就无法在日落前赶回临淄了。”
莒国公向身后的一众侍卫挥了挥手,对小白说道:“管仲此人城府极深,手段狠辣,齐国公与姑娘二人怕会不安全,寡人便遣贴身的侍卫队护送齐国公回临淄。”
小白一抱拳,翻身上马,带着绿姬向临淄城方向赶去。莒国公的侍卫们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官道上马蹄声不绝于耳。
小白马奔速虽快,跃起的幅度却小,绿姬和小白安然坐在马上,没有一丝不适。
绿姬窝在小白怀中,略回过头看了眼,诧异问小白:“莒国公的侍从们既然是要保护咱们,为何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上前?”
小白笑答道:“他们估摸着咱们要说情话,哪里好意思凑上来听。”
绿姬瞪了小白一眼:“我可没什么情话要说给你听。”
小白含笑揶揄道:“不必多,方才那一句你要我已经足矣。”
绿姬身子一颤,脸上烫得能蒸鸡蛋,磕磕巴巴转移话题道:“为何鲁国公和莒国公都自称寡人,你却仍是我来我去的。”
小白回道:“这称呼丧气得很,我可不愿做孤家寡人,等何时你成了齐国人口中的寡小君,我再自称寡人吧。”
“寡小君”乃是本国之人对诸侯王正妻的称谓,小白真是每句话都要占尽了绿姬的便宜才罢休。绿姬没他无赖,更没他脸皮厚,索性闭口不言,侧目看着道路两旁的风景。
然而小白和绿姬都不知道,保护他们的不仅仅只有莒国公这一队近身侍卫,先前扬鞭而去的公子纠,一直策马于官道旁茂密的树林中,远远地望着他们。
实在太担心管仲会再做出伤害绿姬和小白的事情,公子纠不顾一己之身,边驰马边留意着四周的异动。
如果管仲再给小白一箭,如果小白真有个三长两短,公子纠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不论如何,小白是他的亲弟弟,绿姬又是他唯一的爱人,保护他们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日落时分,小白和绿姬终于到了临淄城。莒国公的侍卫们完成了任务,兴高采烈地折返回莒城。公子纠也勒马,俊逸的身姿掩映在临淄城外茂盛的树林中。透过斑驳的树影,公子纠深情地望着眼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祖辈父辈苦心经营倾力奋斗的地方。而今时今日,他却只能站在城外,遥望着这座本该属于他的城。
也不知齐国宫中,他曾居住的殿宇前,那株亲手所植的腊梅今年冬天会不会开花,公子纠苦笑一下,冷若寒冰的俊脸上愁云密布,像是用了十二万分的气力,纠调转马头,打算回曲阜。
很多事,终究不是他倾尽全力就能左右的,但他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公子纠轻叹一口气,向着落日的方向打马而去,素白色的衣袍在夕阳照耀下,宛若黄金甲。
与此同时,懒丫头正坐在莒城小院篱笆的横杆上,愁容满面。
上午她在莒国宫中取食材的时候,莒国公派人告诉她,齐国新君小白已经接走了绿姬姑娘,下午著山便会来接她,让她收拾好东西好生等着。
听说小白已经即位为齐国新君了,懒丫头不免十分心疼公子纠,可当她听说著山要来接她的时候,便立刻乐得合不拢嘴了。
毕竟她年纪太小,家国天下的大事实在不懂,想要握紧的,也只是眼前唾手可得的小幸福罢了。
懒丫头早早地收拾好了东西,乖乖坐好了等著山。谁知从晌午到日落,著山却一直没有来。
懒丫头托着下巴,圆圆的身子在篱笆上扭动几下,似乎是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却压得篱笆吱吱扭扭作响。
终于,著山驾着马车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懒丫头瞬间笑逐颜开,却又立马板起了脸,清了清嗓子,装出生气的样子来。
著山驾车进了小院,却丝毫没察觉出懒丫头的情绪,指着院内码放整齐的几个箱子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懒丫头乖顺地点点头,可著山一句体己的话也没有,沉默地走进小院中,木然地将箱子一件件搬上了马车。
也难怪著山心情不好,今日鲍叔牙一到临淄城,就狠狠地骂了他,还罚他去看守宫门两个月,以儆效尤。著山着实是郁闷难当。
不过的确是他勘察不力,没发现管仲藏身于荆棘丛中,险些害公子小白丢了性命。著山甘愿受罚,可这两个月都不能像其他兄弟一样守护在公子身侧,也见不到亲如生父的鲍叔牙,著山实在是委屈得想哭。
可懒丫头哪里知道这些,捋了捋头发,擦了擦小脸,凑上前去,想跟著山搭话。此时著山已经搬完了所有箱子,像是没看到懒丫头似的,关好车门,二话不说就要出发。
懒丫头生怕自己被扔在莒国,忙跳上车,著山只感觉车咯噔一声,好似又沉了许多。
著山打起马,犬戎驹慢速行走了起来,著山没好气道:“怎么几日不见你又胖了。”
懒丫头满心委屈:前几日绿姬姑娘记挂着公子小白,茶不思饭不想,做的所有饭菜都被她一人吃掉了,怎么可能不胖嘛。
看着著山满脸的不耐烦,懒丫头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踟蹰了半晌,懒丫头鼓起勇气问:“那个,死著山,你是不是也喜欢像绿姬姑娘那样的姑娘……”
著山闻声,吓得差点没从车辕上滚下去:“你瞎说什么?我有几个胆子敢喜欢绿姬姑娘?我们公子……不对,君上不得扒了我的皮!”
懒丫头解释道:“不是绿姬姑娘,是绿姬姑娘那样的姑娘。”
马车跑的这样慢,著山心里忧思烦乱:“去去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往左边坐些,你太重,压得左边都翘起来了!”
懒丫头委屈得直想哭,她虽然不轻,但是年纪小,圆圆的小脸大大的眼睛,还是很可爱的,怎么就受到著山如此粗野的对待!
两人都心情欠佳,坐着无比慢速的马车,各怀心事地向临淄城赶去了。
只是路途遥远,车速又慢如龟爬,眼见天就要黑了,这一路该如何是好呢?想到这里,著山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华灯初上夜未央,临淄城街巷之上,宝马雕车香满路,到处是笑语盈盈谈天说话的行人。
绿姬初到临淄城,满心的好奇,想看看这座姜太公及其子孙后世坐镇的城池究竟有何不凡,竟会诞生出像小白和纠这样的翩翩少年。
齐国丝绸业极为发达,名震天下,临淄城富甲一方,街上往来行人的衣着远胜于鲁国的曲阜和莒国的莒城,甚至能与洛阳城王室宗亲相提并论。
城中最大的布庄前人声鼎沸,男女老幼都在争相购买紫色绢布,一帕难求。两人骑马从布庄门前经过,绿姬心生诧异,问道:“紫色乃是次色,不算金贵,怎么忽然如此抢手了?”
小白得意洋洋地抬起袖子,对绿姬道:“今日在即位大典上,我穿了这件紫檀色的玄端,这起子人眼见我玉树临风,潇洒不凡,纷纷效仿。殊不知颜色终究在其次,到底是穿在我身上,才会如此好看。”
绿姬被小白说得哭笑不得:“我觉得你还是穿着粗布麻褐最好看,如今打扮的这样花枝招展的,真是看不习惯。而且你好端端的,为何选紫色来穿?”
小白一扬眉:“我已经问过宫中制衣局的裁缝,与青绿色最相衬的便是紫檀色,你爱穿青绿色,我自然要穿紫檀色了。”
小白当真是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她,绿姬心中感动,嘴上却只说道:“我饿了,什么时候才进宫,我要吃饭。”
小白显得十分神气,指着眼前的条条街市,对绿姬道:“整个齐国都是你的,还怕吃不饱肚子?我们即刻回宫,让你吃个够!”
语罢,小白策马狂奔,带着绿姬向远处恢弘如仙阙的齐国宫迅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