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低“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这夜,她睡得不太踏实,或者说根本没有睡着,每当意识即将进入模模糊糊的浅眠状态时,便会有种从身体各处传来的不适感将她搅醒,可只要意识落地清醒,那种不适便会烟消云散。
睡不着,索性睁开眼,认认真真端详任海中熟睡的模样。
他与当年相比,已经彻底褪去稚嫩。她不得不承认,他成熟的模样使她的目光流连忘返,他睫毛真长,鼻子高挺,唇部的线条格外好看,她想起早些时间那些深吻,嘴角不知不觉弯弯。
直到天亮,任海中的闹钟响起,她都没有睡着。
可她一丁点都不困。
任海中出门前,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再休息一会儿,我下课后回来接你。”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清澈整洁,她蓦然想起初见他时,只觉得他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当时不知道,这位路人最终会长成令她心驰神往的模样。
“好。”她钻进他们的被窝里,暖暖的被窝中还留有他的清香余味,她甜甜地笑了。
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透不入任何一缕风。她依旧没有任何困意,甚至有些害怕入睡——每当即将入睡时,那种不适感似乎为疼痛,从身体一切方向聚集而上的疼痛。反正待会儿就要检查了,此时无需再疑神疑鬼,她下了床,趿拉着任海中的拖鞋,走向客厅。
重新走到那盛放着玩具的柜子前,她凑近洁净的玻璃窗观看那些许久不见的儿时玩具,时间倥偬,回望竟不模糊:有大小各异的不倒翁,即便是被她调皮摔在地面,存在破损角的残缺品他都留着;有各种亮色的玩具汽车,有些轮胎已经变型,或者缺少几处的轮胎;有扎着各种发型的洋娃娃,每一只都价值不菲,但她对它们的热情期从未超过一周,时间一到,便让保姆扔到垃圾桶里。
在这些玩具之中,还有一块手表,与其他东西显得格格不入。
她确定这不是她童年的玩具之一。
她决定晚点见到任海中时,要问问他。
可墙上的时钟一圈圈旋转,时间过了他说的下课时间已有一个小时,任海中依旧没有回来。
她由站着变靠着,最终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脑部一阵晕眩,那种疼痛感再次从身体的各个角落袭来。
拨打任海中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她发了条信息:我先过去医院,你忙完了再来医院找我。她没有将自己急迫的病症反应说明,怕他太过担心。
发送完信息,她出门拦了辆车,前往医院。
医院一楼大厅,依旧被病人与家属挤得水泄不通,她好不容易穿过大厅,走向昨天离开的病房。
她需要先拿到病历本与之前的检查报告。
熟悉的冰冷的白色木门,阳光无法映照的位置,泛着一种阴森森的气息。
惨白的墙面,似乎映着冷光。
瞿清岚走进病房,进门时,望了右边的标签一眼,张贴的病患名称为:瞿清岚。
确认无误。
可本该空荡荡的病床上,却躺着一位病患:光着头,病号服无法将她的瘦骨嶙峋遮挡。此时,那人正背对着她。
“你好,请问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是我的病房。”
那人没有回头。
有股冲动促使着她绕过床,走到另一侧,正对向那人。
可就在亲眼目睹那人的模样时,瞿清岚怔住了,原先就要脱口而出的声音,统统烂在喉咙之中。
那个人,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五官,可左脸颊的皮肤几近溃烂,正在向右侧蔓延。
她忽然觉得满脸火辣辣的,那种痛苦蔓延到了她的身上,她想尖叫,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无法挪动脚步,就连眨眼,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那人先开口了。
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震撼了她的精神世界。
“你终于来了。不好意思,我听不见你的声音,你只能听我说。当年,因为接到妈妈的电话,我没有进去,但还是受到那场爆炸的影响,腿部残疾、面部腐烂、双耳失聪。前段时间,查出癌症,已是晚期,医生说,我们这个病,撑不了几天了。”
瞿清岚满脑子回荡着她说的那句“我们这个病”。用怔忪已经无法形容她此刻的情绪。
“你看电视。”床上的人支起孱弱的身体,浑身柔软得似乎随时有可能被折断般。
瞿清岚的目光顺从地朝电视的位置看去。
电视正在播放一条新闻:本市知名高校法学院讲师任海中因涉嫌策划八年前的校园爆炸事件被刑事拘留,据传,其作案动机为:当年,专业唯一的校友助学金名额给了另一名学生赵庆生,而任海中却利用同校化学系好友许佳咪的实验成果策划了这场爆炸,使赵庆生殒命,从而获得原属于赵庆生的机会。据悉,当年的任海中家境贫寒,如没有该机会,其家庭无能力支撑其深造。举报信来自于一封来自八年前定时发送的邮件。
瞿清岚的震惊正在扩散之际,另一项无力感抓准时机给予她重重一击。
第二条新闻:犯罪嫌疑人任海中的父亲任加杰所经营店铺:XX小卖部,门前因被拉满血色恐吓横幅,现已歇业。
新闻再次给举报信及其附件证据特写,瞿清岚将那个时间牢牢刻在脑中:17:29。
“如果有机会,我们应该救救他。”
床上的那个人,虚弱地说。
瞿清岚蓦然明白这两天无端的疼痛感从何而来。此刻,她被强烈的痛楚彻底包裹。她知道,这些病痛来自于床上那个人,她可以感受到她的痛苦,无论是身体上的刺痛,还是精神上的绝望。
最让她强烈感受到的,是思维上对任海中的那股依依不舍。
从这个角度往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团团云层挂在清澈的蓝天上,天空一片晴朗,可她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了。
“这是诬陷。”床上的人疲软地瘫在白色的枕头上,喘着粗气,俨然说出这四个字,耗费了她很大的力气。
瞿清岚当然知道这是诬陷,她相信任海中,可为什么相信,她无法回答自己。她与他,分明只有过几面之缘,可这次重逢,却有种深深的依恋缠绕着她,难道,这也是从床上那个人身上感知到的情感吗?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种强烈的崩溃感将她紧紧覆盖。窗外的云悠悠飘荡着,若无其事地目睹着尘世所经历的一切。她忽然失控地大喊:“爸妈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谁?”
可没有人回答她。
她脑中飘浮着那一串时间:17:29。
压在心头的,有一抹清晰的,无法退散的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