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几楼的?四楼的没什么印象,我认识二楼和五楼的。这是老楼,除了几户老住户,其他租客都一阵来一阵走。我记得四楼好像就一边有人吧。”
“我是外地人,上个月才临时搬来的。我爸在对面医院动手术,我租在这里方便照顾。太旧了,很潮湿,但为了省钱也没办法。”
“哦,开出租车的啊!不认识。开车的肯定早出晚归,没见过有什么奇怪?”
“喀喀,我记得这个小伙子。他来找过我一次,问我的房子能不能租给他。当然不行嘛,我和老伴两个人住,都住二十年了。我们老人家腿脚不好,所以住在一楼,那小伙子有点懒啊。就见过那一次,平时我们很少出门。他现在住四楼吗?对嘛,年轻人多走走楼梯有好处。一楼方便是方便,但黑,空气也不好。”
“那个师傅我见过,我见过他在楼下洗车,是住我们楼的。他应该是上夜班,白天睡大觉拉窗帘,有时中午见过他买菜。本来说有个当司机的邻居,有什么急事能找他帮个忙,后来也没打上招呼。我是主动打招呼了,他就不咸不淡地点个头。他家有孩子吗?没见过啊,他老婆也没见过。单亲的?哎呀,有困难更应该互相帮助嘛。”
“对,就住我楼上,是和他老婆一起住吧。老婆不在?那就是带过其他女人回来。正常。有那么几次吧,我在他家阳台上见过晾着的女人的衣服,晚上也有女人唱歌。”
刑警罗加后来皱着眉头责怪杜学弧,既然已经把左邻右舍都问了个遍,为什么不直接上门找邓少兵。
“别又说什么没有问话的理由。我知道你喜欢自己东找西找,胸有成竹了才去见人,但不用每一次都这么迂回吧?你看,这回耽误事了!”
杜学弧等对方发完脾气,然后平静地说:“我敲过门的。”
“呃?”
“昨天我已经登门造访过一次,但是没有人应门。”
“没有人在?”
“我不知道。我问过出租车公司,他昨天不上日班。”
“你是说他故意不开门?”
“我可能做错了。”那个片警苦笑了一下。这一次,他的神情有些无奈,并且罕见地呈现出一种歉疚,“我到出租车公司左问右问的时候就做错了。”
“做错什么?”
“我表明身份,说自己是警察。”
刑警沉闷地说:“这没错,我们是在调查案件。”
“是啊,有时不表明身份,事情就问不清。”
罗加说:“那个人知道警察在调查他,所以跑了,这更证明他心里有鬼。”
杜学弧点点头:“大体是这样。”
罗加认真地说:“你做得没错,错在你和我们说晚了。”
那个片警退让的神态转瞬即逝,恢复了嘻嘻笑的可恨模样。
“人家不开门你要怎么办?申请搜查令需要证据吧,所以不算晚。”
罗加无法反驳,如果不是这个片警自己左找右找发现线索,又领着他们来到距离的哥邓少兵的住处一公里外的公园,锁定了具体坐标,刑警队也没有申请搜查令的根据。这些事花了一整天,罗加后来明白了,那个任性的片警是在人情和职责之间,履行他所坚持的信念。
7月28日下午,警队雇请的开锁师傅把邓少兵家的门锁撬开,搜证的警员一拥而进,但那个房子已经被清空了。罗加看见杜学弧的脸上,无奈和歉疚又是一闪而过。
不久有警员跑过来报告,在洗手间的水盆下面,找到一小片睫毛贴。
刑警罗加蹙起眉头:“这间屋里果然还住过女人!”
杜学弧耸耸肩:“我不知道。”
众人在最靠里的房间里看见一个形状古怪的木凳,木凳上捆绑着绳子,墙角拴着一条细长的铁链。
一个敏锐的警员指着房间的横梁,叫道:“装了监控摄像头!”
罗加跳脚问:“人去哪里了,还没查到吗?”
有警员举起电话:“铁路系统反馈了,邓少兵买了7月27日晚上10点到郴州的火车票。两张票,他和他的儿子。”
罗加盯着杜学弧:“晚了整整一天!霍鑫那边也急!”
杜学弧说:“看来是这样的。”
“这个人到底干了什么?他是段美芸的同伙吗?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你们有查到他儿子在哪儿上学吗?”
“什么?”
“我什么都没查到,我想他的孩子从来没有上过学。”
刑警惊愕而严肃地瞪着对方,但那个片警的神情反而轻松起来。
“我又不是无所不知的神仙,剩下的,我们一起去湘南问吧,他们的老家。”
6
清晨有些雾,带坡的石板路像一道桥,拱起的那一头如同伸入青褐色的纱帐里,但留在面前的这一头仍然轮廓清晰,一板一块,沟壑分明。邓少兵轻轻拉起闸门,卷轴还是卡,只能先抬到半腰,再往上举,铁皮“哗啦啦”作响。抖落的灰尘已经比两天前少了许多,上面黄黄绿绿的小广告还没来得及撕掉。他从屋里走出来,踱步到雾气袅袅的街上,不远处有人在用长柄的木勺洒水。路还是从前那样,一点儿没变。
虽然在邓少兵的心里,前店后家的方式毫无疑问是最适合他的,但他还没拿定主意经营什么。开一间杂货店如何?虽然没有进货的渠道和经验,但自己毕竟开了小十年的车,载过货也载过人,总会找到路子。他早早起来,就是想看看周遭,学习、借鉴一些经验。路没变,但人都变了。或者他像以前一样当个掌勺的?他有手艺,旧日开的小饭馆提供早中晚三餐,一天有一百来个客人,生意虽然说不上红火,但一家人温饱不愁。手艺可以重新捡起来,如果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就只做早餐和午餐好了。但邓少兵仍犹豫不决,毕竟往事刺痛人心。
思量间,从石板路的尽头走出两个人影,他们从晨雾里现身,一个身材健硕秀颀,脸庞棱角分明,走路也带风;另一个显得瘦弱许多,四肢细长,小腹窄扁,好在步履轻盈,像个未长熟的少年,又像是某种犬科动物。邓少兵眯起眼睛望了一阵,心里就凛凛地抽紧,那两个人径直向他走来。邓少兵想过转身躲开,但最终留在原地没动,他站在街心挺直身体,用坚定的目光迎上两个不速之客。
“邓师傅好。”身材瘦小的那个男人先开口,举起手,寻常得仿佛邻里之间打个照面。身材高的男人落在后面一点。
尽管此刻见到他,邓少兵仍觉得他不像警察,但几天前,透过家门上的猫眼,那个人曾出示过证件。
“是……警察吗?”邓少兵问。
“我叫杜学弧,是片警,这位是罗加警官。”
“找我吗?什么事……”
“简单问点事,但比较重要,我们只有两个人。”
三个人站在湘南小镇铺着老石板的街边,薄雾霭霭的青色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邓少兵突然有了实话实说的勇气,他血统里的尊严告诉他应当如此,也早该如此。警察不是也没有成群结队地来吗?所以他望向那个叫杜学弧的片警。
“我见过你……你又来了。你一路跟着我找到这里吗?”
杜学弧浅笑着说:“我知道你在老家登记的户籍地址是在村小组。不过你别担心,我们没有在村里四处打听,你又不难找。”
邓少兵想说我没担心,但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他隐约明白那个警察这么说这么做,是出于善意。
“那……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片警笑嘻嘻地说:“我们是警察呀,查查微信支付记录什么的很简单。”他停顿了一下,“主要是,你又没有隐藏行踪,不过是回家而已。”
对方看着他,片刻说不出话。
杜学弧问:“邓师傅,今天可以聊几句吗?”
出租车司机点点头:“进来说吧。”
“到屋里吗?”
“嗯。”
邓少兵领了路,三人弯身钻进卷帘门,穿过黑乎乎的店面。两个警察看见四处灰蒙蒙的,铺满灰尘和蛛网,木凳子都摞着。墙上有尚未剥落的宣传画和菜牌,零零散散,像一幅不完整的地图,正中贴着小店的名字:兵冰美食。
刑警罗加走在后面,开口问:“门要不要关上?”
出租车司机摇摇头。
店后面是里屋,因为已经打扫过,比外面整洁许多。墙纸斑斑驳驳,但花色仍然温馨。三人一路走,主人把客人径直领进靠里的卧室,房间里拉着窗帘,昏暗无光。
邓少兵回头说:“你们是来问话的吧?能说的我都说,也没什么好瞒的。”
幽暗的房间里,有一个男孩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正在酣睡。男孩合着眼,睫毛很长,有一张俊俏而瘦削的脸,天气虽热,但头上戴着一顶针织的毛线帽。男孩的身上盖着薄毯,一只脚伸到毯外,瘦骨嶙峋,只有皮包骨头,脚趾弯曲内缩,像蜷着的小拳头。
邓少兵走过去,把被子盖好。
杜学弧问:“他叫邓洋洋对不对?”
邓少兵点点头:“是我儿子。”久远的美好记忆不期然地浮现,那位父亲笑了笑,絮絮叨叨,“他妈叫童小冰,原来我们说好了,孩子生出来,是男孩叫邓兵兵,女孩叫邓冰冰,结果他妈后来又反悔了,非要在名字里加上两点水。我们两个都没什么文化,没找着两点水的好字,最后只是简简单单给孩子取名洋洋,希望他长得健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