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学弧大剌剌地说:“那可不行,得看情况,负责这宗案件的是你。何况,夜枭比曼哈顿博士演技好。”
罗加说:“你就是个怪人。”
杜学弧说:“很多人都这么说。”
罗加转过身,向铁皮屋的方向走,心想,这就是这个警察拥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独特视角的原因吧。
5
出租车司机邓少兵修改过自己的目击证词。
7月18日晚上,他在海滨路北段接到三个妙龄女乘客,行驶不久,到达酒吧街附近时,因为急刹车,导致了轻微的交通事故。一开始,交警询问他急停的原因,他声称有人横穿马路,但自己什么都没看清;后来,他又承认自己看见的是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女人。那时候,问话的不再是交警,而是大量赶到现场的公安局干警。在马路对面靠近海边的一片杂树林里,从家中被保姆带走失踪四天的两岁徐姓女童被发现,当时女童身穿一件小熊图案的短袖T恤和一件黄色小外套,已经死去多时。
后来在警察的施压下,邓少兵终于转了口风。
7月27日傍晚,邓少兵走上昏暗的楼梯,可能步伐匆匆。那水泥楼梯老旧斑驳,从上到下没有一处贴瓷砖,每一级台阶都有龟裂纹。邻里之间,鸡犬相闻,却都不相识。步行到四楼,邓少兵将钥匙拧了三圈,打开家门。门虽然是木门,门锁也是好的,却因为老旧倾斜而难以开启。邓少兵用脚踢开门,发出低沉的“哐”的一声,门板震颤抖动,像不堪重负的骡子。邓少兵少有地戒备十足地扭头左右看了看,才进了屋,里面比外面黑,窗户和阳台朝西,窗帘只留了一条缝。他走过去,把那条缝也拉上。邓少兵在微光里收拾行囊,直至听见房间里传来“哐啷哐啷”的声响。他走进房间,黑暗中有一个形状古怪的木凳子,“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一个孩子歪着头坐在凳子上,铁链拴着的手臂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
罗加还记得杜学弧把邓少兵的档案资料翻出来时说的话。
“这位出租车司机的陈述前后不一,我只想到一种可能性——他认识嫌疑人段美芸。”
当然这些事都并非一目了然。后来罗加问杜学弧,既然他怀疑邓少兵和案件有关,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他和案件有关?”片警装傻,“认识不代表有关,哪来这么多有关。”
“这还不算有关吗?”
杜学弧笑:“按你的标准,不算。回头你又得说我时间太多。”
罗加想说,就是你把大家弄得东奔西跑,浪费警力,浪费时间,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因为每次那个片警都能让调查从无法理解之处收获新的线索。
“‘有关’是个相对概念,硬要说,全世界每个人之间都‘有关’,但邓少兵和嫌疑人之间不会只是案件层面的‘有关’。”
这个不通世故的家伙有时也会照顾同僚的心情,毕竟,在问话的当时,所有警员都没太把邓少兵证词的出入放在心上。
负责询问的警员问:“你开车不开车灯、不看路的吗?连后排的乘客都看见了,你没看见?”
出租车司机答:“发生得太快了……好像是一个穿灰色衣服的女人。”
尽管叙述吞吞吐吐,但这个理由也勉强说得过去。警员在简报上写道:出租车司机邓少兵目击情况和乘客谭淼淼一致。
罗加想把做记录的警员找来骂一通,被杜学弧摆手拦住了。
“人家已经做得够好了。”杜学弧说,“两次问话,一边是负责交通事故的交警,一边是负责儿童失踪案的刑警,本来就没有两相对照的程序。”
罗加说:“交警那边根本没有做笔录,你是不是分别找当时的警员询问了?”
“嗯,我习惯自己验证猜想,东找西找。有个小窍门你们应该比我更懂,两边分开问询,有出入的地方就是线索。”
罗加说:“可是,你是怎么想到这两者之间会有出入的?我不懂你的猜想从何而来。”说这话时,刑警多少有些沮丧,他每次都搞不懂这个片警是怎么盯上一个人的。
“主要是直觉,每个人的视角不同嘛。”杜学弧笑,“另外,记录里也有迹可循——有个顺序颠倒了。”
刑警愣住,隔一秒开口:“司机和乘客?”
“嗯,正常来说,司机理应看得更清楚,理应记录为乘客和司机的目击情况一致。但是简报上的顺序颠倒了。既然颠倒,说明司机的证词有所保留。”
事后,罗加每次回想,总会更加明白他们和这个片警的差距在哪里。
杜学弧嘻嘻笑道:“谁让你们只看简报,不过,核实细节是片警的工作嘛。”
罗加知道,差距不仅在于有的人天生敏锐如狐。那个人总有理由往别处联想,是因为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也并非选择性地盯上谁,而是一个都不落下。
“所以你自己对邓少兵做了调查。”
“嗯,这是我的工作嘛。而且我们都知道,从邓少兵当时的表现看,他和案子没什么直接关系,不然证词的疑点不会只有这么一点,但他和嫌疑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特别的联系,而连接点应该另有他处。”
杜学弧眨巴眼睛:“所以我先行核实了,为了不浪费大家的时间。”
罗加问杜学弧都查了什么。
“查户口,片警最擅长的。”
杜学弧没有开玩笑,他的怪习惯之一是喜欢挖掘嫌疑人的前世今生,无限向前追溯。他也确实一路追查了邓少兵的人生轨迹。
邓少兵43岁,军烈属,籍贯湘南郴州,十年前迁入本市。丧偶,有一个14岁的儿子。这是户口簿记载的信息。到本市后,他当过货运司机,后来又开了七年出租车。
“技术还不错,但说不上很勤快,跑内城为主。收入中等吧,他基本只跑夜班。没拖过份子钱。”
“那个人比较讲礼貌,没见他和谁红过脸。不良嗜好?他好像不和我们打麻将。”
“邓少兵啊,有点装,跑夜班也要把车擦得锃亮,一天洗两回。偶尔上个日班中间还要回家洗车。为什么说他好面子呢?我就举个例,哪家结婚呀生孩子呀他都随礼,你说车队这么多人,熟的不熟的,很多时候也没去吃酒,搞得我们其他人要是不跟着随份子,面子上都不好看。”
“我给他介绍过对象,他不是很积极。也可以理解,带着一个都上初中了的孩子,难找。不过他儿子挺俊的,成绩也好,他经常给我们看他们两父子的合照。”
“我和他不怎么打交道,喊过他几次喝酒,他都不来。对啊,人家要陪孩子上补习班。人家起码有过老婆,看不上我们这些一辈子打光棍的。”
“少兵不错啊,他爸可是打过仗的,看他做事情不慌不忙。人仗义,我搬家的时候他也来帮忙。老徐丢孩子那阵子啊?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帮忙找,我是转了两圈。我实话实说,我们开出租是手停口停,找人也只能做做样子。再说那个老徐和我们都不熟,不过我听说他家里最近做了装修,然后又请了保姆,有些事啊也是自找,乐极生悲,引狼入室。”
“对,他和那个跑黑车的老徐是老乡,就是腿有残疾,最近又死了孩子那个。你不说我都忘了,好几年前的事,老徐挂靠过来应该是他引荐的,公司规定要有担保人。你看,申请资料里的担保人写的是他的名字。”
当的哥工友们的证词复述到这里时,罗加挺直了身体。
“这就是连接点吗?”刑警问杜学弧,“邓少兵和死者的父亲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工友嘛。”杜学弧笑道,“这不是早知道的事吗?”
“一家出租车公司有几千名司机,挂靠更说不清,谁能想到这两个人原来这么熟。”
“谁说过他们很熟了?”
“呃?邓少兵不是死者父亲老徐的担保人吗?”
“罗警官把‘挂人头’这种事想得太规范了。”片警狡黠地笑,“填担保人只是个形式,不代表他们关系真的有多铁。你看,那个孩子失踪时,邓少兵也没去帮忙找。不过,他们是湖南老乡没错,我想相互认识也没错。”
罗加说:“别卖关子,你肯定已经核实过这件事。”
杜学弧摇摇头:“我是问了不少人,但没发现他们来往密切的证明,起码这两年没有。几年前邓少兵可能热心过一把,借名字给残疾老乡做担保人,但之后就没什么交集了。或许这中间有些情况变了,但我们不得而知。”
“你想说明什么?”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杜学弧神情暧昧起来,但随即摆正颜色,“不过,这不是我想说的邓少兵和嫌疑人之间的连接点。”
“那连接点是什么?”
“坐标。”杜学弧回答,“地理位置。”
后来罗加才知道,所谓坐标,指的是邓少兵家住的位置。
“邓什么兵?不知道。给我看照片也没用,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