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毕竟她只是个保姆嘛。更何况,干扰警方调查的目的达到了就行,尸体在低温环境中存放过,死亡时间就无法精准推定了。”
“嫌疑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杜学弧摇头:“不知道。”
罗加叹气:“人死后将其放入冰柜,或许也算是一种善待吧。”
“有道理。”杜学弧暧昧地笑,指指铁皮屋,“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线索,就像我们意外找到了这里。我想,里面留下的杂七杂八的痕证物证应该不少。”
“嗯,看样子嫌疑人没想过清理现场,至于是不是因为她走得太匆忙,这个还需要查。”
罗加停顿一下,补了一句:“和霍鑫、姚盼他们的案子并案查。”
“你说得对。”杜学弧伸了个懒腰,“总之,今天的案件调查收获还不错,算不算不虚此行?”
“戏演得差不多就得了。”
“嗯?”
“这个地方你早就来过吧。”
杜学弧笑起来,举起手。
“但我没进去,只在窗户瞄了一眼。”
罗加冷冷地说:“就是留个尾巴让我捡漏儿的意思吗?”
杜学弧笑而不语。罗加皱起眉:“看来还轮不到我。”
杜学弧笑问:“你怎么知道我踩过点?”
刑警叹气:“得了,我又不是霍鑫那种大吉祥物,巧合还是埋伏,我还是分得清的。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哪有这么多线索从天而降,说来就来?案件调查不是撞大运。”
片警点点头:“你说得对。”
“这个地点是霍鑫告诉你的吗?还是姚盼?”
“他们倒没说,不过我问他们借了卷宗,里面有那两个嫌疑犯的行踪推断。”
罗加不禁嫉妒,这个家伙简直是特权阶级。那两个一高一矮,身负爆炸命案的要犯在本市落网,因为组别不同,罗加也不过是听霍鑫提过一嘴,但这个等同无关人员的派出所片警居然可以想看卷宗就看卷宗。但嫉妒不过一瞬,罗加心里明白,自己不是没有权限看卷宗,而是从未想过去看。
“你怎么知道这两个案件之间有关联?”罗加问,“别来直觉这一套。”
“主要是直觉。”杜学弧笑,“还有巧合。我不是闲着没事调了牛祥春骑摩托车的监控录像吗?一路调到了万方巷附近,那条靠近码头的小路没有监控,但能看出牛祥春在那里逗留了挺久。我在周边问了问,得知牛祥春那天晚上遭过劫。其他事就简单了,结合那两个爆炸犯的外形特征和活动半径,调查结果和猜想就对上了。”
罗加心想,除了你说得简单,其他一点儿都不简单。他听霍鑫说过,那两个要犯落网后口紧得很,而见过他们的目击证人又少得可怜,为了拼凑他们之前的行动轨迹,警方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这个小片警独自进行了多少走访,更不要提他从一开始就盯上摩的司机牛祥春这件事了。这个片警有着几近诡异的敏锐和固执,而他查案的视角也总是让人难以理解。
“该说目的了吧?”罗加说。
“嗯?”
“今天为什么来找牛祥春。”
“不是案件调查吗?”
“少装傻。事情你早就查清楚了,根本不用再来这儿找牛祥春,更不需要他带路。”
罗加停顿,又道:“你也别用‘为了来谴责他在网上造谣’这种说辞糊弄我。”
杜学弧淡淡地笑:“为什么?”
“18个点赞。”
“18个点赞怎么了?”
“太少了。”刑警轻哼一声,“坦率地说,我没有关心网上那些鸡零狗碎的事,18个点赞少得可怜,根本没有影响,也不值得大动干戈。”
片警轻轻地摇头:“你错了,我确实是为这件事而来,它并非毫无影响。”
刑警顿了顿,问:“那家伙发了很多帖子?”
“不,他没有多想,只发了一句话。不过,正是那最原生的一句话,派生出了这么多话题,无声无息地影响了其他人的人生。”
罗加说不出话。杜学弧转瞬又笑起来。
“不过你说对了一点。”
“什么?”
“18个点赞少得可怜,但前所未有。”杜学弧笑意莫名,“那可真是个乏善可陈的人生呢。”
罗加沉默,问:“所以呢?”
“牛祥春是在7月20日晚上在网络论坛发的言,那天是星期四,距离找到那个孩子已经过去了两天。你看,他不是当晚就兴奋难当,急不可耐地发表见解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能猜。”
“怎么猜?”
“第二天是星期五,也就是刚好一周前。”杜学弧淡淡地说,“他每周可以见他儿子一次,每周五的晚上。”
刑警睁大眼睛,这个人的话题未免太过跳跃。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片警说,“那是一个无聊的人,做着无聊的事,这一点毫不改变。只是我想,一周和儿子见一次面,总也想找些话题,讲些故事吧。爸爸这个星期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他也希望儿子睁大眼睛,哪怕他的人生乏善可陈。”
罗加愣住说不出话。
杜学弧浅笑:“人做无聊的事,也许和无聊的心态有关。他只发了一句话,一瞬间的念头。不过,这些只是我的猜想。”
罗加深知这种猜想,建立在知微见著的观察上。他脑海里莫名地掠过牛祥春出门前戴上棒球帽、遮挡头上伤口的动作,还有用塑料口袋装满零钱的行为。
“今天除了给抚养费,他也要和儿子见面吗?”罗加想了想,有种直觉闪现,问,“零钱有什么意义吗?如果只是见前妻,无聊一下也罢了,问题是今天他儿子也在场。”直觉告诉他,那个片警不会放过这种细节。
“先说明,还是猜的,”杜学弧笑道,“我想,说不定会有时间限制。”
“时间限制?”
“比如说,见面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他前妻从把儿子交给他开始计时。那么在她点钱的时候,他可以和儿子多待一阵。”
刑警哑口无言,过了片刻,说:“你是往好的方向猜。”
片警说:“是的,我是往好的方向猜。”
两个警察都沉默。罗加望见西斜的太阳已经能够目视,垂在荒野和遥远海岸线的边缘,在烟尘里显得格外红。他又回过头,看见一众穿制服的警员仍在来回穿梭。
“所以,”罗加的视线离开那间荒草围绕的铁皮屋,投在杜学弧的身上,“今天我们走访目击证人,获得案件的线索,然后在目击者的带领下找到重要现场,这一切,只是那个人生乏善可陈的目击者为了跟儿子见面,在积累故事素材?”
罗加以为杜学弧会用“主要是为了核实案情”一类的话狡辩,没想到那个人这次却答得爽快:“嗯。他算是将功补过。”
“还能坐着警车去见前妻和儿子,够体面的。”
“警车是你安排的,我可没这个权力。”片警嘻嘻地笑,“不过是够体面的,下车的时候,我们的司机警员会说和你一样的话吧?你早就安排好了。”
“哼,什么话?”
“谢谢你。”
罗加偏过头。杜学弧笑道:“还说我演戏,你不是也一直在演。”
罗加说:“你和那个人一样无聊。”
杜学弧笑道:“对,我和他差不多。所以找到这里,我也算是将功补过。”
刑警气结,只觉得拿这个人没办法。过了片刻,他叹气:“你不怕那个家伙讲完故事,还到处乱说吗?”
片警耸耸肩:“谁知道,也许他还会在网上发言。”
“虽然说他确实是目击证人,迟些队里也会发新闻稿,但起码应该要求他注意口径吧。”
“说了呀,你说了。”
“我说什么了?”
“你不是让他想想那个孩子的父母会怎么想吗?你说,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杜学弧微笑,“而我,只是往好的方向猜。”
刑警皱眉。
杜学弧笑容不变,说:“譬如他曾经跑到冷冻厂按斤买雪糕,你猜他是买给谁的呢?”
刑警愕然,叹气:“好吧,希望你都能猜对。你做了足够多的调查,你了解他。”
片警摇摇头:“我从来不认为我都能猜对,其实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们。”
罗加望着对方,那个人因为背对夕阳,而只剩下剪影。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我们又不是小说家,每一次都能开启上帝视角。我们只能看到某个视角某个片段,只言片语。显然,在更多地方,都有我们看不见的人生。”
刑警沉默不语。
片警笑起来:“所以我认可你说的,警察应该专注在案件上。”
罗加哂道:“这就是你拉上我的原因吧?‘目击证人协助案件调查’的故事,最好刺激一些,有盘问,有打架。我比你更像警察。”
杜学弧狡黠地笑:“我不是一直这么说吗,所以你一直配合我,从18个点赞开始。”他的笑忽然变得诚恳,像一个恰逢知音的野孩子。毕竟知音难觅。
“谢谢你。”
罗加说:“以后这种事找霍鑫,别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