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个女白领真的没问题吗?我记得她是目击证人之一。”
“她和案件无关,我说过了。”杜学弧眨眨眼睛,“因为无关所以没有由头。”
罗加想到对方的潜台词是“因为无关所以我不叫上你”,眉心就蹙起来。
“无关你跑什么劲?昨天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守了一个下午吧?看来你时间够多。”
“哎,他们和一宗案件无关,不代表案件和他们的人生无关。”
罗加发现这话让人失去反驳的气势。刑警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就有些发齆。
“案子不是你负责,你当然有闲心。警察应该专注案件。”
杜学弧笑道:“你说得对。”他用门牙和一截鸡骨头较劲,“所以今天没你在可不行。”
“呵呵,是这样吗?请问今天为什么要拉上我?”
“嗯,今天专心案件调查。”片警转移话题,“而且对象不好对付,说不定要打架。你真的不吃午饭吗?”
刑警的神情严肃起来。
“是什么人?有前科?”
“嗯,赌博,伤人,盗窃。现在也做违法的勾当。”
“干什么的?”
片警和着鸡肉吞下最后一口米饭,把锡纸投入路边的垃圾筒。
“摩托车搭客。”
两个警察穿过闹市,午休时间大大小小的食店都坐满了人,有些端着板凳坐在门口。天气闷热,有些小食店为了省空调把店门关上,坐在门口吃的客人就开始吵。地铁口围了一溜男装摩托车,都灰扑扑的,褪了颜色。有些后座做了加长的软垫,有些在前杠支了风帆形状的伞。更多的就是简单的一辆车。摩的司机有的屁股靠在自己的车旁,有的跨骑着双脚立定,摩托头都挂一大瓶水,白白的,标签被撕得干净,瓶身变形,疙疙瘩瘩。司机把水摘下来,就着自带的盒饭或者馒头充饥。有些只吃饼干。
穿便衣的两个警察走上前,一个尖下巴、鼻毛长到外面的司机把水瓶挂回去,两腿蹬着车靠过来。
“去哪里?”
“找个人。”
“上哪儿找?”
“就这儿,看你们认不认识。也是搭客的。”
“搞什么,坐不坐车?”
罗加说:“警察,问事。”
周围一阵骚动,有些人急急蹬着车向外围挪。但讨生活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便衣警察不查无牌拉客,挪了几步就停下来。但大多都侧过头去,不管闲事。
一个国字脸的黑汉子仰了仰头。
“领导找哪个?”
“叫牛祥春,个子不高。”
周围有人说:“不是不高,是很矮。”周围的人都笑。
警察说:“认识是吧,他今天来了吗?”
周围人说:“没来,那瘪估计都不敢来了。”
“为什么?”
周围人望向那个黑脸汉子,人群感觉靠拢了。黑脸汉子感受到一种被马首是瞻的压力,但受用。他刻意干咳。
“他昨天打架了。”
“打架?和谁打?”
“我,扇了他几个大嘴巴子。”
罗加问:“干吗?”
杜学弧笑问:“干吗这么生气呢?”
黑脸汉子哼哼道:“那家伙坏了规矩,大家都生气。”
周围人说:“做烂市场,不打他才有鬼!”
又一人说:“我们也是忍他久了。跑8块的地方,他说5块就去,20块的地方他说10块,缠着人不放。如果是少一两块我们也不说什么,拉客也要点面子是吧?上个星期他被人抢了一回,手头紧是手头紧,但太过分不行的。”
又有人说:“关抢劫屁事,他买六合彩。”
“那瘪还吐口水。”
周围人又笑起来。
“他还嚷嚷不准打头,傻缺,谁管他啊。活该!”
两个警察听明白了,那不是一对一的架,而是围殴。司机师傅们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只能说那个人是犯了众怒。
罗加问:“他住在哪里,平时在不在家?”
黑脸汉子回答:“不知道,住是住钟牌村。”
罗加向杜学弧抬抬下巴,准备走。杜学弧蹲下身,从路边捡起一块砖头,在手里掂了掂。那红砖碎了一角,边缘看上去更红一些。
片警暧昧地笑:“连板砖都用上啦?”
“没打头。”黑脸汉子冷冷地说,“你能想象吗,一个男人吐口水?”
两个警察从地铁口出发,步行了二十分钟,转进城中村。二十分钟的距离,高楼大厦就变成长满肿包的黄皮房了,村口摆满小贩的摊子。两个警察有目标人的住址,对方作为目击证人问话的时候留了一个,但说不清准不准。杜学弧在一家小卖铺买了一支五羊牌的甜筒,手肘搭在玻璃柜台上,问店老板认不认识牛祥春。
“谁?”
罗加把照片给老板看。
“哦,一点都不牛那个。”
“认识吗?”
“他有时会过来买东西吧,还有几包烟没给钱呢。我说你不是一堆零钱吗,用微信也可以啊。反正他就是各种赖。”
罗加问:“他是不是住在对面的二楼?”
老板说:“是住对面,几楼就不知道了。”
“今天他有没有出门?”
“没看见,不过他那台摩托车还停在楼下。”
罗加对杜学弧说:“走。”
杜学弧还扒在柜台上,笑眯眯地问:“老板,他有很多零钱吗?”
老板回头朝货架里面问:“你上次说那个牛什么拿了一口袋零钱干吗来着?”
老板娘从阁楼的楼梯口探头,放下一箱方便面。
“抚养费,每个月都要给他老婆的。前妻。他说就是要让他老婆数上半天。”
老板转回头,向两个警察耸耸肩。
“这个人就这样,又犟又无聊。”
两个警察穿过灰尘很厚的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对面。筒子楼,入口又矮又窄,有扇歪了的铁门,和楼梯组成三角形的阴影。墙壁到处是黑色污迹,密密麻麻,像苔藓,一摸一手渣子。警察踩着楼梯向上走,到了二楼,四周明亮起来,狭长的走廊围着天井,操场跑道一般,堆满垃圾和杂物。搞不清城中村里为什么会建个筒子楼。走廊有好几处水洼,有一件撕烂的内衣湿漉漉地躺在水里。警察一路走,屋檐滴水,十来米外“吱嘎”一声,有人推开门走出来。看样子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牛祥春。”罗加开口。
摩的司机转过头,只有一边眼珠转,身体定住不动。
两个警察向前走。
“是牛祥春吗?找你问点事。”
距离越来越近,警察也没走多急,摩的司机突然转身跑。刑警罗加如箭矢发动,瞬间就要近身,但是在走廊的尽头有个90度的急弯,警察踩中一张丢在地上的报纸,侧了侧身体。目标人向左边跑,钻进楼梯。
罗加暗骂一句,他看见牛祥春翻过楼梯,从二楼跳了下去。警察也跟着跳下来,后巷很窄,没法做翻滚动作,他被一个垃圾桶绊倒,爬起来,甩手,蹬腿,一时找不到目标的身影。后面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罗加冲出小巷,摩托车和他擦身而过,罗加伸手却没抓住,又回转身跑进小巷,一脚把垃圾桶踢飞,从另一个方向冲出去,然后右转,以包围的方式拦截。这次他做了个飞扑的动作,抓住摩托车尾加长的坐垫,摩托车失控甩了出去。警察在地上打滚,摩的司机也在地上打滚,灰尘扬起,看不见人。警察跳将起来,摩的司机翻过身向前爬,也踉踉跄跄站起了身,回头看见警察近在咫尺,挥拳就打。罗加矮身躲了过去,把对方的手扭到身后,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
“你整死我啊!你整不死我我整死你!”牛祥春扯开嗓门,但声音又哑又小。
罗加说:“警察,你跑什么?”
“我就喜欢跑,警察打人!”
罗加心里也信,这种人是习惯了没事也跑。
杜学弧从铁门那边弯身,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罗加说:“你能不能快点,要问什么?”把摩的司机推过去。
杜学弧说:“那个孩子被找到时还有体温啊,我亲眼看见!”
摩的司机牛祥春一侧的眼睛睁圆。
片警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句话是你发的吧?”
4
“要你造谣。”警察罗加扇了牛祥春一巴掌,手掌落在脑袋上,但拍中时减了速。牛祥春的头被甩了一下。
“没造谣!”牛祥春把头转回来,“是真的!”
“亲眼看见?你哪只眼睛看见?”
“有穿白大褂的啊,我听见有人说那孩子还有点暖,也有人跑起来。是真的!要是假的,也是你们的人造假。”
罗加心里不禁有些无奈。那个失踪、死去的两岁女孩被发现的时候,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护车和附近的警员先到了。即便赶到现场,他也未必能把控所有事、所有人。比如“还有点暖”这个说法,纯粹是误传。但他无法禁止所有人说话,也无法禁止有人捕风捉影。无聊的人最喜欢在网上乱写乱说,牛祥春就是这种无聊的人。
牛祥春蹲在墙角,后背毫不犹豫地抵着黑黢黢的墙壁。脑袋侧面有道新鲜的口子,他自己胡乱抹了点药,伤口和头发粘在一起,估计就是昨天被同行揍的。他又矮又瘦,缩着身体蹲下来,和一个板凳差不多,幸好矮,和瘦成了比例,不然更像瘾君子。警察没让他蹲,他习惯性就蹲了。罗加见过无数混混,混混也分三六九等,牛祥春这种是混混里混得最不好的。无聊且无能,连打架都不称手,还犟脾气。牛祥春左边的眼睛翻了白,眉角肿得鼓了起来,向下耷拉着,像沙皮狗,搞不清他是不是什么时候被人打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