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也打电话过来。
“多大的事,不要紧的。事情和你无关。”
多大的事吗?不要紧吗?谭淼淼无法认可。一个孩子死去了。事情和你无关吗?希望摆脱精神重担的那一部分自己,有时也想对着虚无的对象大声抗辩:我是真的不知道——但她做不到。
它们并非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她没有资格抗辩。她和事情有关,不仅仅因为她曾在出租车的后座,看到一道带点黄色的人影一闪而过,而车外大雨滂沱。事情不仅如此,她隐瞒了事实。7月18日那天晚上,她不止一次目击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两次。
“喝什么咖啡,我们去喝酒呀!”
谭淼淼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喝咖啡了。
邝迪性子粗,随心所欲,动作总是没轻没重。比如后来坐上出租车,车子还没停稳的时候,她也是说开门就开门。谭淼淼还记得咖啡杯子在栏杆边缘翻滚的角度,在高高的观景平台下落半米后,杯口垂直向下,滚烫的液体像一顶反转的皇冠。
因为慌了神,提在手里的袋子也掉落在地。另外两杯咖啡在木栈道上飞溅摊开,变成一幅带有侵略意味的涂鸦。
谭淼淼向下张望,捂住嘴。那就是她的第一次目击。那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女人身处平台的正下方,她蹲在路边蜷缩着身体。因为距离远和光线不足,高处的抛物者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听不清对方口中发出的呼声,但能看见对方怀中抱着孩子和露出一角的明黄色的小小衣服。
谭淼淼探出身体,想问“你没事吧”,同伴拉她的肩膀,把她扯回来。
“别让她看见啊!”
邝迪刚补了妆,紫色的嘴唇在内侧画着加深的阴影,嘟成心形。
“什么?”
“啧,很麻烦的,她如果碰瓷怎么办?看衣服就是那种人。”
张小雅从洗手间的方向蹦跳过来。
“快跑快跑,下雨了!”
“可是……”
张小雅跳跃的时候很像一只小兔子,望见她的同伴脚边连袋子带杯子湿淋淋的一坨。
“那是什么?别捡了,不就是咖啡吗?”
因为小兔子已经跳进了棕榈树林躲雨,邝迪说:“你动作快点,跟上!”
后来几个女子乘上出租车,中途遇事,连警察都来问话。邝迪告诫谭淼淼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因为很丢人啊!”
谭淼淼听从了。坦率地说,她也觉得丢人。无论是从高空倾倒滚烫的咖啡,然后转身逃跑,还是把杯子、袋子满地丢弃,连垃圾桶都不投,都够丢人的。警察边问边记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说;男友何轩追问的时候,她也什么都没说;网络的留言与日俱增的时候,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一言不发,哪怕知道死去了一个孩子。
“你惹出来的事,别扯上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向小雅的爷爷抛媚眼?”
谭淼淼觉得真正丢人的是言听计从的自己。
7月18日晚上,谭淼淼第一次约上了邝迪和张小雅吃西餐。谭淼淼31岁,邝迪23岁,张小雅20岁,三个女子年龄有差,但是相处甚欢。邝迪见面说,你30多岁也不显老嘛。谭淼淼觉得欣慰,对方没把她当作有代沟的阿姨就好。吃完饭,谭淼淼提议去美容院,邝迪说,没搞错吧?幸好张小雅睁着好奇的眼睛,去呀去呀,我还没去过国内的美容院。谭淼淼松了口气。谭淼淼知道自己可以和任何人相处甚欢。邝迪是河南岸最高那栋写字楼所有人的女儿,张小雅是北岸联合商会秘书长的孙女,谭淼淼知道自己必须和她们相处甚欢。
为了让项目顺利落地,谭淼淼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冷漠。夜不能寐不算什么,吃一片安眠药就好了。路过游乐场或者幼儿园的时候,大不了快步穿行。唯有一件事,让谭淼淼每每难以自处。随着项目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无疾而终,她的心境也面临崩塌。
而现在,连做伪证的事情也被警察发现了。
毫无意义的失落和钻心的罪恶感犹如巨石,几乎压垮了谭淼淼。这次,轮到她不敢和坐在她面前的警察对视,她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女郎低下头,让刘海挡住眼睛。
“我要跟你走吗?”
面前的铁桌子发出“咣咣”的响声。谭淼淼不禁抬头,却看见对面的警察一脸窘迫。他的身体向后倾,所以小腿踢到桌脚。女郎愕然。
“走去哪里?”杜学弧神情古怪地问。
女郎坐直身,吸气说:“你可以把我带回公安局,我会承担责任。”
“哦,原来你说这个……”
那个人的模样又让人放松起来,谭淼淼感到自己打起了一点精神。
“要问话问我就可以了。你们不用找邝迪,我不会再说谎。”
“邝迪?就是和你一起在观景平台上望见嫌疑人的那位吗?唉,我老是记不住女人的名字。”
谭淼淼说:“嗯,不过她没看见什么,只有我向下看了。后来我还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穿灰衣服的女人抱着孩子,沿着海滨路向前走……”
“这些事我们知道。”
“呃?”
“有监控录像嘛,到处都是摄像头。”片警歪歪头,表情有些不以为意,仿佛一个孩子拿到了没趣味的玩具,“海滨路上也有,我们大体能掌握嫌疑人的行踪。她和那个孩子在观景平台下方被咖啡淋着的画面,我也找到了。”
谭淼淼讶然望着对方,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杜学弧莫名地嘻嘻笑:“你会不会觉得失望?我又不会通灵,所谓猜想和推理也不能无中生有对吧?”
谭淼淼在心里说“但是你找到我是凭借猜想和推理”,她抬起头说:“观景平台上是不是没有监控录像?那么,我仍然是目击证人……”
“目击证人多了去了。”片警耸耸肩,“沿途很多人都见过嫌疑人,有好几打。嫌疑人大晚上抱着孩子,衣服颜色也好认。所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话说回来,你看到的东西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看到的监控录像里都有。你以为你的目击很重要,其实不是。别人的目击比你的有价值。”
谭淼淼呆呆地问:“你……不是来找我取证的吗?”
“我不是说过我下班了吗?”片警的神情不像是装的,他扁了扁嘴,“我呢,确实要负责周边人证的采集工作,但是哪里可能全部找得完。所以说当片警也很辛苦。既然是有多少算多少,偶尔偷懒也是可以的。”
“可是,是我把咖啡……而且我逃跑了……”
“嗯,是不厚道。”
“我还做了伪证!”
“是啊,警察对案件有影响的事情盯得可紧了,还好你的证词没那么重要。有些人不想事事都说,也有自己的理由。”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理由……”
“毋庸置疑你做错了。”
话被打断的人望着对方。警察侧过头说:“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有时候只是一个脆弱的念头。”
谭淼淼感到情绪翻滚,几乎无法自已。她只能用力咬住嘴唇,盯着眼前盛放橙汁的杯子不作声。这时,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再次发出嗡鸣。女郎的身体一抖,只觉得一种无以应对的乏力,抬手把那个发光的物体丢进挎包里。
这次警察没问她为什么不接。
“既然……你为什么来找我?”女郎抿住嘴,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她想说“你是来惩罚我吗”,但她说不出口。她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
“哪有这么多时间……谁让你喝不下咖啡,又失眠……”
“什么……”
女郎诧异抬头,看见对面的警察眼神飘开,用手挠着胡茬;他说后半句话时声音很小,有点像喃喃自语,但对方还是听见了。
“怎么说呢……”在异性的盯视下,那个警察不自在起来,“因为在短时间里连续两次碰见嫌疑人,未免太巧合了。”
“你说什么?”听者仍旧不懂。
“你让出租车向前开了,而且一直坐直身体注视着前方。”
“那又……怎么样……”
“你们是想到酒吧吧,所以朝西面走了。”杜学弧吸了一口橙汁,然后托着腮,“其实在海滨路上好几段都有酒吧,离你们上车不远的地方就有,不过是往东走。你的同伴就不说了,我还以为你会比较熟悉路。”
谭淼淼感觉脸和心都一阵发热,低头说:“去哪一边都可以,而且往西需要掉头……”
“可是你不是提前预订了包厢和红酒吗?最好的店和最好的酒。订金不菲呢。”杜学弧不抬头,摆弄着吸管。
谭淼淼再次惊诧地张嘴:这个警察,连这件事都去调查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
“你预订包厢的酒吧叫费列罗莎,在海滨路的东段,准确来说就在匝道口对面的马路上。虽说出租车要掉个头,但也费不了多大劲。”杜学弧缓缓地说,“那天晚上你把行程安排得很周全呢,我想,和你同行的两位朋友一定是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