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淼淼闷闷地说:“偶尔睡眠不好怎么了,你问我我也会直说。就算你是警察,可是到处查问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个坏习惯。”警察拉长嘴角,可能是因为不擅长应对女性的气势,笑得有点尴尬,“我习惯自己验证猜想,东找西找。”
“什么猜想?”
“不是说了吗?我猜你最近可能睡得不踏实,不敢多喝咖啡或者茶,所以加以验证。”
谭淼淼一瞬间觉得无聊,眼前的警察绕了个大圈子,无非一直在旁敲侧击。这是所谓警察的习惯吗?还是只是这个人尤其讨人厌?但他老说这事有什么用——这么想着,谭淼淼心里却更加生起寒意。
“警官,你想问什么?你不是说赶时间吗?”
杜学弧拍大腿:“对,抓紧时间。我们简单聊两句。”
谭淼淼已经不相信“简单聊两句”这种鬼话了。
“你要说那个案子吗?”
“嗯,7月18日晚上你作为目击人的事,可以吗?”
谭淼淼心道“来了”,她知道躲避也没有用。服务员端上来两杯橙汁。女郎用吸管默默地喝了一口,橙子太新鲜,味道偏苦。
“可以啊,但是我已经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你们了……我听说,警察问话时至少需要二人在场。”谭淼淼觉得自己是心虚。
“你说得对。”杜学弧笑,笑得有点顽皮,他也喝了一大口橙汁,“但是我下班了。所以这不是问话,只是聊天。”
“你说。”
“还是咖啡的事情。”
“呃?”
“7月18日晚上,你喝过咖啡吧?”
谭淼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7月18日晚上是一个暴雨突袭的夜晚。谭淼淼和她的两个女伴离开美容店,乘着从云层露出面的月光嬉笑前行。谭淼淼穿着时尚的礼裙,指甲也刚刚换了新的颜色,心情很好。大家都认为雨不会再下。但不久夜风穿过茂密的棕榈林,声音像野兽的呜咽,树的巨大影子也剧烈地摇动起来。
“不要告诉警察这件事——干脆别说我们到过那边。”邝迪颐指气使地警告过谭淼淼。
谭淼淼惊愕地问:“为什么?”
“因为很丢人啊!是你惹出来的事,你别扯上我。”
叫杜学弧的警察眼睛在女郎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钟。谭淼淼想问对方“你怎么知道”,但因为心里惶然,下意识地做出防御性的回答。
“没有……”
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不该对警察说谎,一个谎话只能接着更多的谎话。女郎惴惴不安地偷看对面警察的表情,但对方已经信马由缰地把话题扯远。
“嗯,你们去喝酒了。可惜后来也没法尽情喝。”
谭淼淼抿住嘴,没有搭话。她善于分析语境,知道警察会往下说。
“你和你的朋友,是在酒吧街附近目击到犯罪嫌疑人的,对吧?”
在对方作答前,问话人又急忙补充。
“抱歉,本来说好不问问题的,但是不做设问,谈话就很难继续。”
片警杜学弧喝了一口橙汁,被酸得蹙起眉头,用指甲抠了抠下巴青色的胡茬,从相貌到动作都青涩。
这让谭淼淼没法使用“这个问题我不是早就回答过吗”一类的话进行防御。
“是这样……但是只有我是目击人,我的两个朋友没有看见。”女郎抱着手回答。
“原来如此,因为她们都忙着看手机,只有你一直注意前方。”
“嗯……”
“话说,你们几位原本是在海滨路开开心心地散步吧?因为天降大雨,所以来到匝道口拦出租车。虽然在雨中一阵好等,但最后还是幸运地拦到了车。可是没想到,车开到半路却发生了意外事件。你也因此目击到了嫌疑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对吧?”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我觉得你们选择在匝道等车特别英明,扼守要道,有效地防止其他乘客捷足先登。更重要的是,那旁边有棕榈树可以挡雨,所以你们上车时没被雨淋得透湿。司机师傅也很高兴接这样的乘客。真是个正确的选择呢!我想问问是谁提议在那里等车的?”
“这……”谭淼淼迷惑着,心里隐约不安,但又把握不住警察话中的意图,“没有谁提议,我们就是一起走过去……”
“从海滨路的路口往回走,一直走到匝道吗?”片警浅笑,“但好远哦。而且一路上没遮没挡,也没有棕榈树。”
“呃?”
“其实你们根本不知道对吧?人行道的路口可不是哪哪都有。如果从海滨路出发,要走到机动车的匝道只能逆向而行,而且两个路口相距数百米。所以,在海滨路漫步而走的人,大部分都下不了冒着大雨向那个方向跑的决心。”
谭淼淼心里发凉,她知道瞒不住了。那个警察一针见血。
“你们并没有走海滨路,海滨路那边没有棕榈树。你们是从另一个方向,穿过棕榈林来到了路边。只有这样能够解释为什么你们在上车时没有全身湿透。”
谭淼淼不说话。
“对了,棕榈树这个信息是从你的一个朋友口中说出来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反正她笑嘻嘻地说,幸好树够多,不然我们要淋成落汤鸡。那是因为她无心隐瞒一些事情,所以随口说了。而你和你的另一位朋友只字未提。我想,那些事情只有你们两人知悉。”
谭淼淼震惊不已,眼前这个姿态忸怩的警察,原来洞若观火。她不禁想,如果当初负责问话的警察是他就好了,这样她早就把一切说出来了。
手机又响起来,谭淼淼再次摁掉。
警察问:“不接吗?”
“你要说什么事?”女郎在心里吸了口气。
“如果从穿过棕榈树林的路线考虑,那头倒是和一段观景路相连,那里比堤路高。你和你的朋友曾经离开海滨路,走楼梯到达那里。大雨降临时,你们没有返回海滨路,而是直接从观景路的坡道斜穿棕榈林,来到匝道路口拦出租车。”
对方使用了陈述句。谭淼淼说:“你已经核查过了对吗?”
“嗯。”警察点头,“我习惯自己验证猜想,东找西找。在那段观景路上,有一家咖啡厅,我问过店员了,他记得你。7月18日晚上,因为天气不好,所以客人很少,而你穿得很漂亮。你一共买了三杯热咖啡。”
谭淼淼脑海里浮现那些对话。
“走上面,我要上洗手间!”张小雅蹦蹦跳跳地跑上观景路。
“我去补妆。”邝迪跟着去了。
“不着急,我去买点喝的。”
谭淼淼陪同她们,神情自若,但深知自己犹如一个小跟班。她站在观景台等候,手中端着一杯咖啡,另外两杯提在袋子里。她打开杯盖,只喝了一口,烫嘴。
“喝什么咖啡,我们去喝酒呀!”邝迪说。
张小雅奔过来说:“快跑快跑,下雨了!”
“可是……”
“那是什么?别捡了,不就是咖啡吗?”
邝迪说:“你动作快点,跟上!”
“咚”。片警杜学弧放下盛满鲜黄饮品的杯子,陶瓷杯和铁桌碰击的声音让谭淼淼回过神,又失了神。
“后来呢……”谭淼淼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杜学弧声调平静地说:“那个死去的孩子身上,沾有咖啡。”
尽管有心理准备,胃囊还是触发一阵剧烈的抽搐,女郎几乎忍不住捂住嘴。
警察抬头望着她说:“今天下午你习惯性地买了一杯咖啡,但是直至杯沿触碰嘴唇,你才发现原来自己喝不下去。原因不仅仅是担心晚上失眠。”
一瞬间,谭淼淼觉得自己死命绑住的东西脱了缰,那些用力强装的镇定土崩瓦解,恐慌和愧疚决堤横流。她想起自己总是忍不住打开手提电脑,在闪着荧光的网络里查看连续跳动的语句,然后在每个静谧的深夜睁眼无眠。
“那个孩子被找到时还有体温啊,我亲眼看见!”
“娃没死?”
“死了,但是肯定没死多久。应该就是一会儿的事。”
“等等,那个姓段的恶魔保姆过马路时不是有人看见吗?怎么会没有人去追?”
“有一个坐出租车的女乘客是目击人,她说她看见孩子了,后来也下车了,但是什么都没做。”
“我听说不止一个人看见了,但那些人围在路边吵架,没有空理会。”
“别找借口了,事不关己而已。社会啊,冷漠无情!”
“吵什么架呢?谁家的狗被人下药了吗?”
“问题在于,那个女的明明看见保姆手里抱着孩子。”
“孩子才两岁零一个月,好可怜……”
“反正那个女乘客肯定有责任。”
“唉,如果有一个人稍微热心一些,那孩子都可能还有救。”
“要我说,那个女人肯定没有孩子,也不配有孩子!”
邝迪打电话过来。
“我有先见之明吧?幸亏我叫你什么都别说,不然更丢人。我再提醒你一下,你别乱说话。哎,网上的事,一阵就过去了。但是你别扯上我!”
张小雅打电话过来。
“嘿,淼姐,你摊上事儿了,需要我帮忙吗?不过我也觉得你做得不对。你看,坐车的时候我还一直关心着那个被偷走的婴儿对不对。而你都看见了,怎么能一声不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