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是租小人书的好地方。我的书摊前渐渐围了一圈人,大多是候车或转车的外地人。我不像我的那几个租过小人书的同学,先收钱。我不按小人书的页数决定收几分钱,厚薄一律二分。我预想周到,带了一截粉笔,画线为“界”。要求看书者们必须在“界”内,我自己在“界”外。这既有利于他们,也方便于我。他们可以坐在纪念碑台阶上,我盘腿坐在他们对面,精力集中地注意他们,防止谁贪小便宜将我的书揣入衣兜。看完了的,才许跨出“界”外,一手还书,一手交钱。我“管理”有方,“生意”竟很“兴隆”,心中无比喜悦。
“喂,起来,起来!”背后一个声音忽然对我吆喝,一只皮鞋同时踢我屁股。我站起来,转身一看,是位治安警察。“你们,把书都放下!”戴着白手套的手,朝那些看书的人指。人们纷纷站起,将书扔在塑料布上,扫兴离去。治安警察命令:“把书包起来。”我情知不妙,一声不敢吭,赶紧用塑料布将书包起来,抱在怀里。
那治安警察将它一把从我怀中夺过去,迈步就走。
我扯住他的袖子嚷:“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他一甩胳膊挣脱我的手,“没收了!”
“你凭什么没收我的书呀?”
“凭什么?”他指指写有“治安”二字的袖标,“就凭这个!这里不许出租小人书你知道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我今后再也不到这儿来出租小人书了……”我央求他,快急哭了。
“那么说你今后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出租啦?”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今后哪儿也不去出租了,你还给我,还给我吧……”
“一本不还!”那个治安警察真是冷酷,说罢大步朝站前派出所走去。
我哇的一声哭了,我追上他,哭哭啼啼,由央求而哀求。他被我纠缠火了,厉声喝道:“再跟着我,连你也扯到派出所去!”
我害怕了,不敢继续哀求,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我失魂落魄地往家走。那种绝望的心情,犹如破了产的大富翁。
经过霁虹桥时,真想从桥上跳下去。
回到家里,我越想越伤心,又大哭了一场,哭得弟弟妹妹们莫名其妙。母亲为了多挣几元钱,星期日也不休息。哥哥问我为什么哭,我不说。哥哥以为我不过受了点别人的欺负,未理睬我,到学校参加什么活动去了。
母亲那天下班挺晚。母亲回到家里,见我躺在炕上,坐到炕边问我怎么了。
我因为我那六七十本小人书全部被没收一下子急病了。我失去了一个“世界”呀!我的心是已经迷上了这个“世界”的呀!
我流着泪,用嘶哑的声音告诉母亲,我的小人书是怎样在火车站被一个治安警察没收的。母亲缓缓站起,无言地离开了我。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从那个治安警察手中夺回了我全部的小人书。我迷迷糊糊睡了两个多小时,由于嗓子焦灼才醒过来。窗外,天黑了,屋里拉亮了灯。
我一睁开眼睛,首先发现的,竟是我包小人书的那个塑料布包!我惊喜地爬起,匆匆忙忙地打开塑料布,内中包的果然是我的那些小人书!
外屋,传来嘭、嘭、嘭的响声,是母亲在用铁丝拍子拍打带回家里的毡团。母亲每天都必得带回家十几斤毡团,拍打松软了,以备第二天絮鞋帮用。
“妈……”我用沙哑的声音叫母亲。
母亲闻声走进屋里。我不禁喜笑颜开,问:“妈,是你要回来的吧?”
母亲“嗯”了一声,说:“记着,今后不许你出租小人书!”说完,又到外屋去拍打毡团。
我心中一时间对母亲充满了感激。
母亲是连晚饭也没顾上吃一口便赶到火车站去的。母亲对那个治安警察说了多少好话,是否交了罚款,我没问过母亲,也永远地不知道了……
三天后的中午,哥哥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告诉我,要送我一样礼物,并叫我猜是什么。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生活穷困,无论母亲还是我们几个孩子,是从不过生日的。
我以为哥哥骗我,不猜。
哥哥神秘地从书包取出一本书:“你看!”
《红旗谱》!
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它更使我高兴的生日礼物了!
哥哥又从书包取出了两本书:“还有呢!”
我激动地夺过一看,《播火记》!《红旗谱》的两本下部!
我当时还不知道《红旗谱》的下部已经出版。
我放下这本,拿起那本,爱不释手。
哥哥说:“是妈叫我给你买的。妈给了我一张五元的钱,我手一松,就连同两本下部也给你买回来了。”我说:“妈叫你给我买一本,你却给我买了三本,妈会责备你吧?”哥哥说:“不会的。”我放下书,心情复杂地走出家门,走到胡同口母亲做活的条件低劣的街道小工厂。
我趴在低矮的窗上向里面张望,在那个角落,又看到了母亲瘦小的身影,背朝着我,俯在缝纫机前。缝纫机左边,是一大垛轧好的棉胶鞋鞋帮;右边,是一大堆拍打过的毡团。母亲整个人变成了毛茸茸的褐色。
我心里对母亲说:“妈,我一定爱惜买的每一本书……”却没有想到只有将来当一位作家才算对得起母亲。
至今我仍保持着格外爱惜书的习惯。
小时候想买一本书需鼓足勇气才能够开口向母亲要钱,现在见了好书就非买不可。平日没时间逛书店,出差到外地,则将逛书店当成逛街市的主要内容。往往出差归来,外地的什么特产都没带回,带回一捆书,而大部分又是在北京的书店不难买到的。
买书其实莫如借书。借的书,要尽量挤时间早读完归还。买的书,却并不急于阅读了。虽然如此,依旧见了好书就非买不可。
由于我迷上了文学作品,学习成绩大受影响。我在中学时代,是个中等生。对物理、化学、地理、政治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每次考试勉强对付及格。俄语初一上学期考试得过一次最高分——九十五,以后再没及格过。我喜欢上的是语文、历史、代数、几何课。代数、几何所以也能引起我的学习兴趣,因为像旋转魔方。公式定理是死的,解题却需要灵活性。我觉得解代数或几何题也如同写小说。一篇同样内容的小说,要达到内容和形式的高度完美统一,必定也有一种最佳的创作选择。一般的多种多样,最佳的可能仅仅只有一种。重审我自己的作品,平庸的,恰是创作之前没有进行认真选择角度的。所谓粗制滥造,原因概出于此。
初二下学期,我的学习成绩令母亲和哥哥替我忧郁了,不得不开始限制我读小说。我也唯恐考不上高中,遭人耻笑,就暂时中断了我与文学的“恋爱”。
最使我感到愉快的时刻,是冬天里,母亲下班前,我将“大子(玉米渣)”淘下饭锅的时刻。那时刻,家中很安静,弟弟妹妹们各自趴在里屋炕上看小人书。我则可以手捧一本自己喜爱的文学作品,坐在小板凳上,守在炉前看锅。“大子”粥起码两个小时才能熬熟,两个小时内可以认认真真地读几十页书。有时书中人物的命运引起我的沉思和联想,凝视着火光闪耀的炉口,不免出神。
一九六八年我下乡前,已经有满满的一木箱书,我下乡那一天,将那一木箱整理了一番,底下铺纸,上面盖纸,落了锁。
我把钥匙交给母亲替我保管,对母亲说:“妈,别让任何人开我的书箱啊!这些书可能以后在中国再也不会出版了!”
母亲理解地回答:“放心吧,就是家里失了火,我也叫你弟弟妹妹先把你的书箱搬出去!”
对较多数已经是作家的人来说,通往文学目标的道路用写满字迹的稿纸铺垫。这条道路不是百米赛跑,是漫长的“马拉松”,是必须一步步进行的竞走。这也是一条时时充满了自然淘汰现象的道路。缺少耐力,缺少信心,缺少不断进取精神的人,缺少在某一时期内自甘寂寞的勇气的人,即使“一举成名”,声誉鹊起,也可能“昙花一现”。始终“竞走”在文学道路上的大抵是些“苦行僧”。
母亲养蜗牛
母亲是住惯了大杂院的。
大杂院自有大杂院的温馨。邻里处得好,仿佛一个大家庭。故母亲初住在北京我这里时,被寂寞所囿的情形简直令我感到凄楚。单位只有一幢宿舍楼,大部分职工是中青年,当然不是母亲聊天的对象。由于年龄、经历、所关注事物之不同,除了工作方面的话题,甚至也不是我的聊天对象。我是早已习惯了寂寞的人,视清静为一天的好运气,一种特殊享受。而且我也早已习惯了自己和自己诉说,习惯了心灵的独白。那最佳方式便是写作。稿债多多,默默地落笔自语,成了我无法改变的生活定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