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是一半蹉跎,一半柔和(3)

第一章 人生是一半蹉跎,一半柔和(3)

  从那时起直至我小学毕业,我们班主任老师和语文老师的关系一直不融洽。我知道这一点,我们班级的所有同学也都知道这一点,而这一点似乎完全是由于我这个学生导致的。几年来,我在一位关心我的老师和一位讨厌我的老师之间,处处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力不胜任地扮演一架天平上的小砝码的角色。扮演这种角色,对于一个小学生的心理,无异于扭曲,对我以后的性格形成不良影响,使我如今不可救药地成了一个忧郁型的人。

  我心中暗暗铭记语文老师对我的教诲,学习努力起来,成绩渐好。

  班主任老师却不知为什么对我愈发冷漠无情了。

  四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我的语文和算术破天荒地拿了“双百”,而且《中国少年报》选登了我的一篇作文,市广播电台“红领巾”节目也广播了我的一篇作文,还有一篇作文用油墨抄写在儿童电影院的宣传栏上。同学对我刮目相待了,许多老师也对我和蔼可亲了。

  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的语文老师,充分肯定了在我这个一度被视为坏学生的转变和进步过程中,她所付出的种种心血,号召全校老师向她那样对每一个学生树立起高度的责任感。

  班主任老师对我冷漠无情到视而不见的地步。她教算术。在她讲课时,连扫也不扫我一眼了。她提问或者叫同学在黑板上解答算术题时,无论我将手举得多高,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一天,在她的课堂上,同学们做题,她坐在讲课桌前批改作业本。教室里静悄悄的。

  “梁绍生!”她突然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吓了一跳,立刻怯怯地站了起来。

  全体同学都停了笔。

  “到前边来!”班主任老师的语调中隐含着一股火气。

  我惴惴不安地走到讲桌前。

  “作业为什么没写完?”

  “写完了。”

  “当面撒谎!你明明没写完!”

  “我写完了,中间空了一页。”

  我的作业本中夹着印废了的一页,破了许多小洞,我写作业时随手翻过去了,写完作业后却忘了扯下来。

  我低声下气地向她承认是我的过错。

  她不说什么,翻过那一页,下一页竟仍是空页。

  我万没想到我写作业时翻得匆忙,会连空两页。

  她拍了一下桌子:“撒谎!撒谎!当面撒谎!你明明是没有完成作业!”

  我默默地翻过了第二页空页,作业本上展现出了我接着做完了的作业。

  她的脸倏地红了:“你为什么连空两页?!想要捉弄我一下是不是?!”

  我垂下头,讷讷地回答:“不是。”

  她又拍了一下桌子:“不是?我看你就是这个用意!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个出了名的学生了,还有一位在学校里红得发紫的老师护着你,托着你,拼命往高处抬举你,我就不敢批评你了!我是你的班主任,你的小学鉴定还得我写呢!”

  我被彻底激怒了!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在我面前侮辱我的语文老师!我爱她!她是全校唯一使我感到亲近的人!我觉得她像我的母亲一样,我内心里是视她为我的第二个母亲的!

  我突然抓起了讲台桌上的红墨水瓶。班主任以为我要打在她脸上,吃惊地远远躲开我,喝道:“梁绍生,你要干什么?”

  我并不想将墨水瓶打在她脸上,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人,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是会愤怒的!

  我将墨水瓶使劲摔到墙上。墨水瓶粉碎了,雪白的教室墙壁上出现了一片“血”迹!

  我接着又将粉笔盒摔到了地上。一盒粉笔尽断,四处滚去。

  教室里长久的一阵鸦雀无声,直至下课铃响。

  那天放学后,我在学校大门外守候着语文老师回家。她走出学校时,我叫了她一声。

  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我垂下头去,低声说:“我要跟您走一段路。”

  她沉思地瞧了我片刻,一笑,说:“好吧,我们一块儿走。”

  我们便默默地向前走。

  她忽然问:“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

  我说:“老师,我想转学。”

  她站住,看着我,又问:“为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我们班级!在我们班级我没有朋友,曲老师讨厌我!要不请求您把我调到您当班主任的四班吧!”我说着想哭。“那怎么行?不行!”她语气非常坚决,“以后你再也不许提这样的请求!”

  我也非常坚决地说:“那我就只有转学了!”眼泪涌出了眼眶。

  她说:“我不许你转学。”我觉得她不理解我,心中很委屈,想跑掉。

  她一把扯住我,说:“别跑。你感到孤独是不是?老师也常常感到孤独啊!你的孤独是穷困带来的,老师的孤独……是另外的原因带来的。你转到其他学校也许照样会感到孤独的。我们一个孤独的老师和一个孤独的学生不是更应该在一所学校里吗?转学后你肯定会想念老师,老师也肯定会想念你的。孤独对一个人不见得是坏事……这一点你以后会明白的。再说你如果想有朋友,你就应该主动去接近同学们,而不应该对所有的同学都充满敌意,怀疑所有的同学心里都想欺负你……”

  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她已成泉下之人近二十年了。我只有在这篇纪实性的文字中,表达我对她虔诚的怀念。

  教育的社会使命之一,首先就是应在学校中扫除嫌贫谄富媚权的心态!

  而嫌贫谄富,在我们这个国家,在我们这个国家的小学、中学乃至大学,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依然不乏其例。

  因为我小学毕业后,接着进入了中学,而后又进入过大学,所以我有理由这么认为。

  我诅咒这种现象!鄙视这种现象!

  我的中学

  我的中学时代是我真正开始接受文学作品熏陶的时代。比较起来,我中学以后所读的文学作品,还抵不上我从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八年下乡前这五年内所读过的文学作品多。

  在小学五六年级,我已读过了许多长篇小说。我读的第一本中国长篇小说是《战斗的青春》;读的第一本外国长篇小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而在中学我开始知道了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斯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等外国伟大作家的名字,并开始喜爱上了他们的作品。

  我在我的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有几处引用了希腊传说中的典故,某些评论家们颇有异议,认为超出了一个中学生的阅读范围。我承认我在引用时,有自我炫耀的心理作怪。但说“超出”了一个中学生的阅读范围,证明这样的评论家根本不了解中学生,起码不了解六十年代的中学生。

  我的中学母校是哈尔滨市第二十九中学,一所普通的中学。在我的同学中,读长篇小说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不分男女同学,大多数都开始喜欢读长篇小说了。古今中外,凡是能弄到手的都读。一个同学借到或者买到一本好小说,首先会在几个亲密的同学之间传看。传看的圈子往往无法限制,有时扩大到几乎全班。

  外国一位著名的作家和一位著名的评论家之间曾经有过下面的有趣而明智的谈话:

  作家:最近我结识了一位很有天才的评论家。

  评论家:最近我结识了一位很有天才的作家。

  作家:他叫什么名字?

  评论家:青年。你结识的那位有天才的评论家叫什么名字?

  作家:他的名字也叫青年。

  青年永远是文学的最真挚的朋友,中学时代正是人的崭新的青年时代。他们通过拥抱文学拥抱生活,他们是最容易被文学作品感动的最广大的读者群。今天我们如果进行一次有意义的社会调查,结果肯定也是如此。

  我在中学时代能够读到不少真正的文学作品,还应当感激我的母亲。母亲那时已从铁路上被解雇下来,又在一个加工棉胶鞋鞋帮的条件低劣的小工厂参加工作,每月可挣三十几元钱贴补家庭生活。

  我们渴望读书。只要是为了买书,母亲给我们钱时从未犹豫过。母亲没有钱,就向邻居借。

  家中没有书架,也没有摆书架的地方。母亲为我们腾出一只旧木箱,我们买的书,包上书皮儿,看过后存放在箱子里。

  最先获得买书特权的,是我的哥哥。

  哥哥也酷爱文学。我对文学的兴趣,一方面是母亲以讲故事的方式不自觉地培养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受哥哥的熏染。

  我之所以走上文学道路,哥哥起的作用,不亚于母亲和我的小学语文老师的作用。

  六十年代的教学,比今天更体现对学生素养的普遍重视。哥哥高中读的已不是“语文”课本,而是“文学”课本。

  哥哥的“文学”课本,便成了我常常阅读的“文学”书籍。有一次哥哥上“文学”课竟找不到课本了,因为我头一天晚上从哥哥的书包里翻出来看没有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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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晓声

分类:散文随笔

状态: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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