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把笔记本翻回后方的空白页。
“没有。”他坐下来,“就,看你不在办公室,想说你该不会又被卡在急性病房了。”
我笑着摇摇头。
“最近,应该很忙吗?”他问。
“是有一点。就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毕竟快要……”
“嗯。”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呢?这两周,又继续发生了些什么?”我问。
“啊?也是……杂七杂八的吧。”
“是哦。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就这样?”
“日子还是一样过啊。”他露出苦笑,“顶多是,嗯,大学的资料寄到家里了,什么报到、选课须知还有宿舍规定一类的,好几叠,有点懒得看。然后,是也有点在想,只是在想啦,之后要不要辅系。前几天有和如盈老师讨论,但又觉得,先不要想这么多好了,能适应再说。大概……就这些吧,没什么太特别的。”
我点着头:“九月开学?”
“对,但也可能,八月就下去了。有新生校园参观什么的,加上还要搞定住宿的事,所以……”
我笑了笑:“确实是些很平常的事啊。”
“对啊。”朋城点点头。又安静了一会儿。“医生,那,你的新医院?”
“嗯?”
“你不是也要……”
“噢,我确定会去基隆了。”
“基隆?”他很快说。
“嗯哼。”手续办好,我签好约,预定八月到职。“你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就,没想到还有更北边的医院。”
“呵呵,还好你不是说更靠北。”
“哈?”朋城愣了一下,“什么啦。”他笑出来。
是啊,很快我们都要换成新的身份了,就像是……不,我也真的是会换上一件新的医师服了——虽然,也就只是又一件衣服。
朋城呼口长气:“说真的,好像越是平常的事,越让人害怕。”
“好像是呢。”我低下头,回想一年前刚来到这家医院时的自己。“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找你说话的时候吗?”
“是在……向日葵团体结束的时候?你要和我约会谈时间什么的。”
“对。然后你回我,为什么又要找你谈。”
“好像是。”他笑了一下,然后开始摇头。
“怎么了?”
“其实,很多以前的事都记不太清楚了,就算还记得起来的,可能也只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而已。但回头一想,好像很多当时觉得四周没有任何人在的黑夜,也都莫名其妙地黎明了。”
“莫名其妙?”
“对啊,就是……莫名其妙。”他平淡地说。
“也蛮好的。”
朋城点点头,想了一会儿。“或许,当你觉得身边都是黑暗的时候,是因为正面对阳光,所以睁不开眼吧。”
我轻轻wow一声。
“干吗?”
“如果可能,真想让初中时候的你,也能听到你说这些。”
“算啦。就算初中的我听到,应该也只会说你讲这什么话,自以为文青哦。”
我笑了出来:“我开始觉得,这一年你应该在心里骂过我不少次。”
“没那么夸张好吗?顶多——”
“顶多几次而已是吗?”
“嘿。”他也笑出来。“但说真的,如果能遇到初中时候的我,我可能会告诉他——不要找啦。”
“不要找了?”
“就那个本子啊。”
“你是指,你最一开始没去学校的那天?”“对啊。就……不找了。”
“就这样?”
他简洁地“嗯”了一声。
“OK。”我点着头,笑了一下,“你让我想起一句话呢。”
“啊?什么话?”
蝉鸣声仿佛从我身后传来,伴随阳光的热度从头顶逐渐加温。我像是又看见袁P直直注视着我。“在你不断寻找你是谁的过程中,那就已经是你了。”
“这是……”
“袁医师说的,两个礼拜前。”
“是哦?嗯,嗯。”朋城点着头,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袁医师啊。”他轻轻叹口气。
“嗯?怎么了?”
他笑着摇头:“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不用谢。毕竟,如果没有坐在这里的你,我也不会听见所有的这些声音。”
“嗯,嗯。”他又点了几下头,“等等,你刚那句话,是不是参考我在毕业典礼上的——”
“哈哈,被你发现了。”
“欸,你都这样偷别人的话啊?”
“我们每个人都带着别人的话在身上啊。没有人,能是孤单一个人的,只要有那么一点机会能被听见的话。”
朋城看着我好几秒,转开视线,也笑了。
我想他也听见了。
应该吧。
“何况你那天的致辞,真的,说得太好了。我在底下听得都快哭了。”
“哈?”他忽然慌张起来,“也没有啦,就是,呃,就只是——”
“欸,这种时候跟刚一样说谢谢就可以了,知道吗?”
“……哦。谢谢。”他稍嫌别扭地说。
但也都还不是真的大人呢。
我瞄一眼手表。差不多了。
“朋城,这个……”我从侧边拿出那本书,“送你的。”
他接过手:“《没有摩托车的南美日记》……就这本哦,你写的?”
“嗯哼。”
“也太厚了吧。”他翻开封面内页,应该是看到我的签名笑了一声。他很快往后翻过去。“你们,去年杨医师送钢笔,今年换这个,都很那个欸。”
“对不起啊,暗示得太明显了。”
“好啦好啦,”他把我的书放到一边,“我会想办法写出来的啦。”
“认真的哦?”我的语调上扬,点点头,“我很期待。”
他也带着微笑点头:“其实,我已经想好结局了。”
“你是说,你的小说?”
“嗯。”他更笃定地点头。“结局的舞台,就设在那个世界的边缘,是一座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一座……飘浮在半空的桥。”
“半空的……桥?”
“对,但那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重力场非常不稳定。而且凡是能力者到了那里,就会失去对自己能力的掌控,稍有不慎,可能就会一辈子被困在那。”
“OK。然后?”
“上次不是说,男主角发现自己就是伤害女主角最大的因?他人生第一次,决定放下他一直想要解开锁链的执念。他想保护女主角,而唯一的办法,就是他得一个人通过那座桥,逃到另一个世界,越远越好。沉默寡言的他当然什么都没说,就在某个晚上悄悄离开。女主角隔天发现他不见了,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好像少了什么。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说服自己,就单纯是为了要弄清楚那个感觉是什么,毅然决然追上男主角的脚步。
最后,他们终于相遇了,就在那座桥上。
但男主角已经失去自主意识。他陷入因果业力的无尽循环,眼睛张着,却像是困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女主角抱着他,慌了。她喊着你给我醒来,谁准你就这样走的,然后开始暴哭。她已经好多年没再流过眼泪了。就在泪水碰到男主角身体的那一瞬间,那个把男主角困住的像是恶念一般的东西,被封印进女主角的眼睛里。男主角清醒过来,他发现体内的锁链解开了,还有,依然抱着他的女主角。男主角不自觉叫出她的名字,然后才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伤害了她。她失明了。那是封印的代价。男主角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他也哭了。女主角却露出微笑说,我终于看见了,我自己心中的祈愿。”
我越听身体越往前倾:“祈愿?”
“嗯。”
“她的……祈愿是?”
朋城侧头想了一下,嘴角上扬。
“不是说结局想好了?都说到这,不整个说完很难受欸。”
“嗯哼。”他模仿我先前的音调。
“欸,来这招?”我往后靠上椅背,“啊算了,我看哪……我也来写好了。”
“哈?你有要写第二本——”
“对啊,刚突然想到,干脆来把我们这一年在这里的对话,还有我来这家医院之前的那趟旅程串在一起写。”
“串……串在一起?”
“就突然想到啊。”换我露出得意的笑容,“倒是,你同意吗?”
“同意……什么?”
“把我和你的对话写成书啊。”
“是可以啦。”他的语气还是有些困惑,“反正好东西,就应该跟更多人分享。”
我笑了笑:“这样也行?”
“不然咧?但至少,你说清楚一点嘛,像那个……你那趟旅行是又去了什么地方啊?”
“嗯……”我看向窗帘,仿佛看见风马就飞在上头,“不要。不想说。”
“不要?”他瞪大眼。
“你也没告诉我你真正的结局啊。”
“会不会太幼稚啊你?我那是开放式结局又不像你是——”
“好啦,随便啦,随便。”
“喂喂喂。”
我笑开了。
我们都是。
我注意一下手表,稍微收起笑容。
“但下一站会是怎样,”我说,“真的,不知道呢。”
朋城似乎注意到我看手表的动作。“是啊。”他眼神垂下,沉默几秒,“蔡医师,你的新医院,能看得到海吗?”
我摇了一下头:“还要穿过一个隧道。”
“隧道吗?”
“嗯。”
他点点头,低声又重复一遍“隧道啊”。
分针往前跳动一格。我放下笔,笔记本合上。“时间……到了。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想了一下,笑出来。
“怎样?”
“我又不是李白,告别还要写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