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里是俱乐部,也是属于我们的俱乐部……
41
烛火下,久违了的特制汤面。“好吃!真的好吃。”我大口大口吞下。卓玛站在我面前,笑笑地看着我,偶尔点点头。我把最后一口汤喝光。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了,才能再离开。”我趁着还有一点时间去了网吧,主任的信是大前天傍晚寄出的,职缺的事确定被院方否决,回去后得另外再找地方面试了。我有些失望,但在列城的最后这晚,我睡得非常香甜。
隔天不到清晨五点我就起床了。往德里的班机预计六点五十五分起飞。落地窗外的天空刚露出鱼肚白,遥远的列城宫殿像是也才睡醒,还伏在山峦里。我背起背包,抓了钥匙,下楼时踩踏阶梯的每一步,发出同样古老的声响。
卓玛已经在柜台等我。她身上仍是那条蓬得像花一般的青色长裙。
“伯鑫,”她以目光一路迎接,“背包,还重吗?”
我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她面前:“一点也不。”
“真是个孩子。”她边笑边摇头。
我手持钥匙一端,准备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还给她。“谢谢你,卓玛。”
“谢谢。谢谢你的谢谢。”卓玛接过钥匙。她像是想到什么,打开抽屉在找东西。“啊,你在这。”她拿出一张卡片。
我发现那个图样非常眼熟。“卓玛,那张卡片……你给过我了?是你请一位老先生转交给我的。”
“哦?我忘了。对,对,我给过你。还留着吗?”
“当然。”
“好。真好。你,带着它,继续上路吧。”她定眼看着我,“只要记得。”她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直到我也持续注视她几秒才又笑开。
我搭上出租车,四周的天光逐渐明亮起来,朝阳从后车窗轻轻按上我的后脑勺与脖子。回过头,街道逆着光我看不清楚,只知道那些景物不断向后离我远去。朱雷,我在心里默念。
“伯鑫,蔡?”
“是的。”
“只有一件托运行李吗?”
“是。”
机场的地勤人员贴上行李贴条,将我的背包叠上后方推车。我轻装通过好几关安检,进入候机室。我将护照与登机证拿在手里。
真的,要回去了。
排队登机,地勤人员照我的要求安排了窗边的座位。“借过一下。”我向坐在走道侧的中年男子示意。他急忙解开安全带,起身。他是藏人面孔,衬衫与西装裤烫出了清晰的线条。我坐下来,把护照与登机证收进随身背包内侧,摸到一张硬卡纸——是那张卡片。
我拿在手上,再次阅读卓玛那时的提醒。“好好休息。稳稳地走。”真的没有地图了。我自己笑了笑,一合上,又见到封底那圈天书般的文字。
“不好意思,”我向隔壁那名男子转头,“请问您会讲英文吗?”
他点个头。
“可以麻烦您帮我翻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将卡片拿过去,顺着文字转了一圈。“这是一句本地的俗谚,意思是,‘最伟大的勇气,就是快乐的勇气。’”
我向他道谢,然后把卡片收得好好的,连同背包塞进前方座位底下。我系上安全带。
飞机开始移动。我侧头看出去,远处还能见到列城的屋宅,背景是连绵的雪山。忽然机身逆时针大转弯,窗外晃过航厦,晃过跑道,晃过荒芜的山岭,停在远处一座丘陵上。那里是贝图寺。我仿佛直接看见那几面白色的墙,红色的木门,展示曼陀罗的大殿,以及风马旗海飘扬的山顶。他们应该正在做早课吧。祷念声悬浮在半空,引擎从两侧轰隆轰隆响起,我感觉整个机舱都在剧烈震动。我正加速前冲,继续加速。害怕得很哪,同时又那么期待。轮胎拉离地面。我往椅背一贴,贝图寺消失在窗外……
42
呼吸声此起彼落地传出来,病人们都趴在桌上午睡。
芳美姐和一名我没见过的男孩在小教室里,其他人都在办公室。落地窗上的彩带还挂着。我想起两周前音乐忽然被切断的那一刻,雅慧指挥大家开始复原桌椅的位置,姵琪的阿嬷还在台前和如盈说话,小女孩站在一旁,往半空拍着气球……
“回精神楼,我们边走边说。”袁P说。
“是。”我说。
我在办公室门口停下。如盈站在丁大旁边讨论期末成绩计算的事,丁大桌上堆放的纸张满了出来,像是随时会掉进他搁在椅子上的粗呢包。
“蔡医师,借过一下。”
芳美姐在我身后。跟在她后方的男孩瞄我一眼。芳美姐向他介绍如何使用打卡钟——是昨天通知今天过来见习的新病人。男孩不发一语。
“欸,鑫哥,”丁大指向我的桌面,“留了一份给你。”
如盈印给我的IEP记录旁多了一盘珍珠丸子。
“谢啦。”我说。
丁大手一挥,如盈也向我笑一下。前几天她私下告诉我,她决定去考咨商所了,最快明年初会从这里离职。我惊讶地回说真的吗,她笑着点头。
我走往墙边取下钥匙。芳美姐叫那个男孩先回大教室了。我察觉雅慧的眼神持续投过来。
她板着一张脸:“下一年的新医师……”
“哦,我和学妹约好明天下午过来交班,Off Service Note也写好了。”
她点点头:“那药物你记得——”
“都开好了,到下礼拜的份。”
她又注视我几秒,“嗯”了一声。她埋头回病历继续书写。
我笑了一下。芳美姐朝我走来。也有些事是不大会变的呢。
“我去带环山啰。”丁大椅子往后滑,站起来,“对了,八月以后我会在这边多待一年。”
“哈?”我们都看向他。
他继续往外走:“就这样。”
他叫大家起床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我们转向芳美姐,她笑笑地耸肩。雅慧追问这样真的可以吗,芳美姐说袁P和特教学校的校长好像也都同意了,说反正还没招到新人。雅慧说不是这样的吧。窗外病人们陆续坐起来,站起来。丁大一手拉开大门,高高矮矮的孩子们一个一个通过。有人急忙从厕所的方向跑出来。那名刚来见习的男孩左右张望,丁大招手要他一起跟上。
我想,我会一直记住这个画面。
我轻轻握住钥匙。
“那,我也先去晤谈室了。”我说。
芳美姐刚坐下,向我微笑,点头。如盈也看向我。
我绕到座位旁,弯身从抽屉拿出那本书。
我把书放在沙发侧边,伸手拨亮立灯。
手里的笔记本快被我写满了。我从后面打开,以左手拇指按住飞快前翻到第一页,吹出一阵微弱的风。椅背像是将我整个身体包覆起来,同时耳边响起来时一路的蝉鸣……
我和袁P同时踏下第一阶。
“所以,你找到自己的样子了吗?”他说。
前方的蝉鸣将木板的踩踏声掩盖了,头顶浓荫蔽天。“嗯,我不确定。”
“是吗?你不确定?”
“……对。”
袁P浅浅笑了。我们继续并肩往下。
那是一年前我从拉达克回来,六月下旬,第一次到这家医院面试时,他的提问与我的回复。你期待什么。我说,我希望能在这里用一年的时间,找到自己可以成为的样子。
“但那,似乎不再是你最在意的事了?”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他点头微笑。有些日光从头顶照射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直视袁P这么久一段时间。
我们从阶梯踏回坡道。“至少我能确定的是,我真的很开心,过去一年能来到这。要谢谢教授当初愿意给我这个机会,特别在那么仓促的状况之下。”我想现在的我,应该确实成为一个更好的精神科医师了。
“嗯,嗯。”
两旁的蝉鸣围成厚实的音墙,就像刚才毕业典礼现场那般热闹、拥挤。
“那么,那句话,你还想问吗?”袁P说。
“那句话?”
“是。”
“……教授是指,‘太勇敢的人,或者太害怕的人,是不会来到这里的’?”
他点点头。
我回想一个多小时前朋城的致辞。“我在想,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又勇敢、又害怕的人吧。我是指,我们每一个人。”
“嗯哼,很好。要记得,”袁P转头看我,“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对上他的眼神:“好的。”
袁P看回前方。小径向左转,继续微幅下坡。路面变宽了,也透下更多阳光。“但你忽略了下半句,‘来到这里’。”
“这里?”
四层楼的精神楼出现在高耸的树木后方。“你觉得,什么是这里?”
“嗯,”我沉默了好几步的距离,“我会说是……过渡的地方?”“也可以,可以。只要,不被时间限制你的理解。”
“像是?”
“你知道的。”
我迟疑地点头。
“偶然,才是恒常。”
“……嗯。”
精神楼的后门离我们越来越近。“你如何来,便会如何去。这也回到你一开始的期待。”
“是?”我不确定地问。
炙热的阳光洒下,袁P再次转头看我——
门被打开。朋城来了,提早一分多钟。
“原来你真的先过来了。”他似乎有一点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