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翅膀的飞翔（9）

　　“欢迎来到我们青少年日间病房，一〇一学年度，毕业典礼！”

　　如盈双手将麦克风握在胸前，微笑环看全场。病人们在丁大带头下从右侧座位区响起掌声与欢呼声，很快左侧与我这一区跟着拍手。落地窗上的彩带被爬高的太阳照得更加闪闪发亮。

　　“大家今天都过得好吗？”如盈很有精神地说。

　　四周不整齐地回应着“好”。

　　“应该很多人还忙着在吃我们孩子们做的点心啊？”底下好多人笑了，“好的，今天，是这里每年最特别的一个日子。我们这么多人，在这边齐聚一堂，为的就是一起欢庆即将到来的告别。今年，我们这里又有好多孩子毕业啰。”

　　丁大再度鼓动大家欢呼——这次响应的人更多了。我发现所有毕业生都被安排坐在那区的第一排，朋城、宇睿、凯恩、启闳、姵琪，还有筱雯。朋城手里抓着那张讲稿，脸上没有笑容。欣瑜坐在他正后方。

　　“要谢谢今天能拨空前来的每一个人，爸爸、妈妈、阿公、阿嬷、家人、学校的老师、主任，还有许多协助、指导我们的长官，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今天的贵宾。我是今天典礼的主持人，谢如盈老师。你们可以不认识我是谁没关系，但你们一定都认得这里的大家长，袁震宗医师！”

　　袁P站起来向各个方向点头，院长也举高手向他鼓掌。我注意到大门被推开，一个女人探头探脑地要进来，芳美姐很快起身过去指引她签名，雅慧跟着起身。

　　“不过呢，今天最重要、最重要的主人翁，还是我们所有的孩子。请大家给他们最最热烈的掌声！”

　　丁大指挥病人们全体站起来，向大家一鞠躬。朋城还是没放下那张讲稿。家长们拿高了相机、手机在拍。刚才迟到的那个女人被芳美姐引导到朋城母亲旁边坐下，朋城母亲与她说起话，似乎是本来就熟识的样子。

　　“一般学校的毕业典礼，都是由校长或者长官致辞开始。我们这边呢，跟别人不大一样……”

　　芳美姐坐回来，我往左前方伸手点了一下她的肩膀。“那是谁啊？”我小声问。

　　“朋城高中的辅导老师。”芳美姐回头说。

　　我点了点头，坐直了。

　　“……今天开场第一个活动，就交给我们今年的毕业生代表。让我们欢迎，张朋城同学。”如盈拿着麦克风指向朋城，拍拍手。

　　全场又响起一阵掌声。

　　朋城没有动作，直愣愣盯着某处。欣瑜似乎从背后轻推他一下。朋城站起来，把讲稿塞进裤子口袋，过了半秒才僵硬地走向前。他从如盈手里接下麦克风。

　　站定。

　　他稍微抬起眼神，飘向芳美姐那儿，然后与我非常短暂地眼神接触。他看向正前方，像是看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

　　如盈与丁大一起站在讲台右侧。大教室里只听见纸张扇风的声音和一些细琐声响，我感到心跳快了起来。

　　“大家——”喇叭传出尖锐的回音。朋城立刻把麦克风拿远，脸皱了一下。如盈往前踏几步，丁大蹲下来调整音响。朋城回头向如盈比手势示意没事。

　　他重新把麦克风拿起来。

　　镇定。

　　他再次看回正前方：“大家好。我是，张朋城。”

　　麦克风没有再出现回音。

　　他的说话声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左手也一起上来抓住麦克风。我感觉自己整个喉咙也绷紧了。

　　“我是今年的，”他咽了一下口水，“毕业生代表，也是，五月天的粉丝。”

　　底下传出稀疏的笑声与疑惑声。

　　朋城抽动一下嘴角，双手像在麦克风上扭绞。

　　“我在日间病房，已经待很多年了，久到我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其实有点好笑的称号……永远的班长。”他自己干笑一下，“虽然我并不是真的班长，就像这里，也不是真的学校。但和你们现在看到的一样，这里，也不太像医院不是吗？”他似乎放松一点，再度露出笑容。观众间又发出一些笑声。

　　“但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他停下来。全场跟着也安静下来。

　　他低下头，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开始来到这里的那年，是我初二。刚进来的头一两个月，几乎每天我都会听到五月天的一首歌，因为那时候他们刚好发新专辑吧。那首歌叫——《你不是真正的快乐》。歌词从一开始就唱，呃，为了大家耳朵着想，我还是用念的就好。‘人群中哭着/你只想变成透明的颜色/你再也不会梦或痛或心动了’。那时候我感觉，像是立刻被这首歌一击KO那样。我不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快乐。我唯一知道，却也一直不知道答案的，是每个人都在问我，我也不断问我自己的一个问题，”他抬起头，像是看向正前方的我们，“我有……想要回学校吗？”

　　他横向移动眼神，这次很确定地，他看向我。他又稍微低头，抿嘴微笑一下。

　　“很多人都觉得，来到这里的我们，只是在逃，逃避外面的压力，逃避真实的世界。讽刺的是，我也真的这么觉得。我们就是一群病人，一群被这个社会淘汰的瑕疵品。我从没想过我会在这里参加一次又一次的毕业典礼，更不用说有一天，我会站在这里。但可能我在这里真的待得够久了，看过太多来到这里的同学，尽管每个人都为了不一样的原因过来，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也有长有短，但常常，我们都一样，是那么讨厌只能来到这里的自己，讨厌什么都没办法做的自己，讨厌……被恐惧困住的自己。快乐，就像学校一样，变成一种，好像在那里，却不再真实的东西了。”

　　全场像是屏住呼吸，没有一点动静——直到他喘口气。他调整双手握住麦克风的位置。

　　“这几年有那么多人告诉过我，你必须克服恐惧，必须让自己快乐起来。但就像我刚说的，也许真的是因为我在这里待得够久了，我逐渐领悟到，恐惧是不会消失的，永远不会。就像现在站在这里讲话的我，心里其实还是紧张得要死。但如果……如果没办法好好拥抱恐惧，怎么可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呢？”

　　“现在的我，站在这里，站在这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躲在青少年日间病房的时间点。我还是再问了自己一次同样的问题。”

　　“我有想要回学校吗？”

　　“我还是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现在我知道了：我想要去学校。即使我还是那么害怕。但至少，我能确实感受到害怕，说出我害怕。”

　　“说实在的，站在这里致辞，我不可能真的代表谁。每个在这里的人都带着不同的恐惧，也渴望不同的快乐。但或许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在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地方相遇。”

　　“所以，要谢谢在座的每一个人，同学、老师、医师、护理师、家长等。如果没有来到这里的你们，我也不会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想现在的我，值得真正的快乐。”

　　“在此同样祝福各位毕业生与同学。”

　　“我是五月天的粉丝，也是今年的毕业生代表。”

　　“我是，张朋城。”

　　他在台上深深一鞠躬——同时我深吸一口气。

　　整个空间爆出巨大的掌声。右前方传来孩子们的尖叫与口哨声，周围与左前方的大人不甘示弱地更用力鼓掌，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午后雷阵雨，将这座盆地里所有郁闷的湿气与悬浮微粒冲刷到一点儿不剩。我从芳美姐的侧脸看见她骄傲的神情，可能是被那么一些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再望过去，坐在那里的朋城母亲像是与芳美姐重叠在一起了。朋城的辅导老师靠向朋城母亲说些什么，母亲松开抓着花束的双手，用力鼓掌。

　　朋城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眼神与我对上时，我向他笑了一下。他再度鞠躬。

　　掌声缓慢地退去，朋城往右后方走，将麦克风交还给如盈。他没有在原位坐下，包含他在内的所有病人起身往大教室后方移动，一部分人走进会议室，拉上窗帘。

　　“谢谢朋城为我们今天毕业典礼带来最棒的开场。”如盈站在讲台前方说。我发现另外约莫一半的人继续往小教室走，同样把门带上。“相信大家接下来，一定更期待今天的典礼还有什么活动对不对？请各位嘉宾们少安毋躁，准备好你的照相机、手机，还有你们的热情。但有件事拜托大家，等一下，请先不要太快离开你们的座位好吗？谢谢你们的配合。接下来……”

　　如盈转头看向丁大，丁大点头，侧身按下音响。喇叭放出渐强的重低音节奏——是《江南Style》！

　　大家回过头，病人们从会议室与小教室门口一左一右出场了。凯恩蹦蹦跳跳地像只开心的猴子，另一边的欣瑜跳着玛卡莲娜的动作，启闳跟在后面像个机器人在移动，哲崴甩动手脚倒有几分像是家将出巡，宇睿直接跳起标准的骑马舞，姵琪摆头的频率完全不在鼓点上，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style一路往前，筱雯、朋城各在两列队伍的最后出来。全场跟着节奏拍手，队伍在舞台中央交会跳起群舞，如盈和丁大也加入了。凯恩父亲忍不住站起来拍照，其他人也纷纷离开座位，四处亮出闪光灯。跳吧，脚步跳得越高越好，最好像是要能碰到天空一样。进入第二遍副歌，凯恩跑过来拉袁P上台，然后是芳美姐、雅慧、大雄，接着我也被朋城拉上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