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翅膀的飞翔（8）

　　外头的嘈杂声开始更大地传了进来。“我们……永远都不够。”我说完，注意到站在大门附近的芳美姐刚好往我们这儿望过来。如盈跟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有点感伤呢。”她说。

　　“是啊。”

　　她叹口气，然后笑了笑：“那么或许我能做的，就是让每次说再见，都当成相遇最美好的一刻吧。”

　　“你是啊。”我停顿一下，“总召大人。”

　　“什么啦？烂死了。”如盈笑得比较开心了。

　　芳美姐拉开大门，袁P到了，穿着西装外套的一男一女跟在后方进来。

　　“——报告！”哲崴站在办公室门口，“老师，筱雯等一下可以一起上台吗？颁毕业证书的时候。”

　　“可以啊，不过我没做她的毕业证书——”

　　“筱雯说没关系。”

　　“好，那就……”如盈指向打卡钟旁边，“你拿一下胸花给她，柜子上有看到吗？”

　　“有。谢谢老师！”哲崴手长脚长地一抓就跑出去。

　　“好啦，我们也该出去了。”如盈看向我，“偷懒太久啦。”我笑着点头。

　　“——蔡医师！”宇睿的大嗓门压过来。

　　我转过身，宇睿咧嘴看向我，双手稍微晃动。一对看起来是他父母的中年人跟在他背后过来，两人都向我一脸歉疚地笑着。我朝如盈示意她自己先去找筱雯就好。

　　“你跟他们说我现在是不是很乖？”宇睿说。

　　“是宇睿的爸妈吗？”我说。

　　他们点点头。之前只有电话上联络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本人。瘦小的母亲拉拉宇睿的手肘，似乎是想要让他后退半步，拉不动，换同样比宇睿瘦小的父亲低声讲着“宇睿要有礼貌”。

　　我微笑看向宇睿，他哦一声，稍微后退一点。

　　“宇睿最近，是真的表现还不错。”我说。

　　宇睿转向他的父母：“你们听到了啊？就说我没骗人。”

　　“知道啦，不用这么大声。”宇睿父亲还是像在压低音量地说，“你没再给医生添麻烦就好。”

　　“我哪有——”

　　“乖，乖，”母亲钩上宇睿的手臂，“不要再缠着医生了。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去看回顾影片，是在哪边？”母亲勉强带动宇睿的脚步。

　　“欸，你们怎么都不听医生说我好话。”

　　母亲回头向我再度歉疚地笑，父亲也是。他们一左一右像是努力哄着一个大小孩离开。“在会议室那边啦。”宇睿边走边没好气地说。

　　不远处又有人在叫我——是芳美姐。她在大教室前方向我微笑，身旁的袁P和那两名穿着正式的陌生人正在交谈。我边沿路与其他人打招呼边走过去。

　　芳美姐用手指向我：“这是刚说到的蔡医师。”

　　“你们好。”我说。

　　他们面带和蔼的笑容向我点头。袁P站在芳美姐右手边，一脸严肃地像是往外看。

　　“这位是教育局局长，还有我们特教学校的校长。”芳美姐说。

　　“是。”我再分别点头，然后看回芳美姐。我不确定是不是还有要说什么，芳美姐眯着眼向我微笑。

　　“局长，校长，我们这边请。”袁P说。

　　他们向我也点个头便跟着袁P往里边走。袁P继续在为他们介绍的样子，不时指向日间病房的各个角落。

　　我等到他们稍微走远一点。“芳美姐，刚才，你们是有说到我什么吗？”

　　“没什么，袁P只是跟他们说，以后有需要也可以找你。”

　　“呃，意思是……”

　　芳美姐笑了笑：“担心什么。就单纯推荐一下而已。”

　　“推荐？”我有些惊讶。

　　“你在这边都要一年了，每周门诊也都跟在袁P后边，他对你怎么会不了解。”

　　“可是……”可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了解他。

　　“有什么疑问，等晚点典礼结束，自己找袁P问清楚啊。”

　　“啊？问这个不会很傻吗？”我有些笑出来。

　　芳美姐也笑了。“欸？”她往前走几步，是姵琪的阿嬷站在一旁，“阿嬷要找我吗？”姵琪阿嬷一样牵着那个小妹妹，她们似乎在旁边等了一小段时间。芳美姐回头向我比个手势，与她们谈起话。又有人推门进来了，一股热气夹带蝉鸣涌过来。

　　欣瑜从我面前跑过去。“老师好，这边签名谢谢。”她说。那好像是她的资源班老师，雅慧也朝她们走过去。欣瑜母亲今天说是因为工作忙碌无法过来，但我们暂时也不去特意揣测原因了。凯恩和他父亲继续四处找人拍照，一小群一小群的人聚在一起聊天、吃着东西。我像是有打不完的招呼，同时开始感觉室内有些热起来，有人拿起那张黄色的时间表在扇风。筱雯拿了一杯饮料过来要给我，她的胸前已经别上胸花，脸上笑出我很久没见到的可爱酒窝。如盈来回在大教室与办公室间跑来跑去，丁大走到袁P旁边似乎和特教学校的校长在说什么。我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到会议室窗外。那个背影是……

　　“朋城妈妈？”我轻声说。

　　她转过身，胸前抱着一大束鲜花，底下是一身素净的橄榄色连身裙。“啊，蔡医师，不好意思刚看您一直在忙就没过去——”

　　“不会，是我没注意到。妈妈过来一段时间了吗？”

　　“还好。”她笑了一下，怀里紫色、粉色的满天星将好几朵向日葵包围起来，周遭闹哄哄的。“真的，好久不见了。上次过来拿诊断书的时候，刚好您不在。”

　　“是啊。”我说。她还真的如当初所说几乎没再过来了，听芳美姐说，这一年她连打电话过来的频率也减少许多。

　　窗户对侧，投影幕上刚好出现一张朋城在里头的照片。那张面孔比现在稚嫩许多，没有笑容，也没看向镜头，胸前同样别着红色胸花。那应该是他初三时的毕业典礼。影片切换到下一张照片是袁P在颁奖。

　　“哦对，”我突然想到，“妈妈见到朋城了吗？他应该还在电脑教室，在准备等会儿的毕业生代表致辞。”

　　“嗯，我知道。刚才……”母亲以视线往大教室前方找了一下，“那位女同学有跟我说。”

　　我转过头，是欣瑜。朋城母亲不晓得知道多少了。又有好一些人到场，雅慧叫场布组的病人从小教室搬更多椅子出来，大雄也过去帮忙。我笑了笑：“今天这里，到处都乱七八糟的。”

　　“好像……都是这样啊。”

　　“啊，不晓得妈妈这几年毕业典礼，是都有过来吗？”

　　她微笑点了下头。

　　我也点点头，旁边又听到凯恩父亲喊起三、二、一的倒数。“不过今年，比较不一样啊。”

　　“是。”她保持微笑，抿了抿嘴，像是有些什么想说的样子。

　　我看向她。

　　她轻轻嗳一声，低下了头：“真的，蔡医师，要特别谢谢您。虽然朋城和我说得还是不多，不过从他偶尔提到几次，我知道，他很重视，也很珍惜与您的会谈，虽然只有短短一年。”

　　“……嗯。”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受。我向电脑教室望了一眼，窗帘还是拉着。“谢谢妈妈告诉我这些。”

　　她笑得比刚才放松一些。

　　“嗯，这样说好了，虽然我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朋城，就像妈妈刚说的，我真的也只和他认识一年而已，他也不可能真的所有东西都跟我说。但我可以感觉到，他其实，还是很在乎妈妈你的。”

　　母亲似乎比较用力握住花束，满天星稍微晃动起来，玻璃纸反射着不知道是哪里的灯光，她的眼角也是。她又抿了抿嘴：“……要是没有你们，我早就……放弃了。”

　　我沉默好几秒，感觉自己也有些要泛泪。“但是你没有。”

　　“我就是……一直不敢放手啊。”她像是努力让声音不要失去控制。

　　“麦克风试音、试音。”如盈的声音从喇叭传出来。丁大蹲在讲台侧边，如盈在舞台中央朝丁大比OK的手势。大部分人都入座了。我看回朋城母亲。

　　她按了按眼角，笑了一下：“让蔡医师您见笑了。”我摇了摇头。

　　“典礼好像要开始了，我先就座，蔡医师您也……”

　　“是。”我看见病人们陆续往右侧的座位区移动。

　　母亲向我躬身时满天星又晃动起来。她往左侧的座位区走。“朋城妈妈。”我叫住她。

　　“嗯？”她转过身。

　　“那个，花很漂亮。”

　　她停顿两三秒：“这是……朋城父亲订的，他说，他不好意思过来。”

　　“……噢，是这样啊。”

　　她微笑，点头，再次向我鞠躬。

　　她走进去时稍微擦到坐在前排的姵琪阿嬷，她向姵琪阿嬷比手势致歉。启闳的姑姑侧坐，她将花束举高着进去，那里还有两个空位。大门附近只剩芳美姐一人留守，雅慧站在小教室门口叫还待在里头的病人们赶快出来。

　　“学长，”大雄在舞台前方的座位区向我招手，“这边，留给你的。”

　　我走过去，第二排靠左。袁P和那两位长官坐在我右前方，第一排还留有几个空位。我在大雄旁边坐下，同时看到电脑教室的门打开。

　　院长匆匆进来，和两位长官与袁P握手后坐下。芳美姐向站在窗边的如盈和丁大点个头，与雅慧一起在第一排最左侧入座。如盈拿着麦克风走到讲台前方。大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