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翅膀的飞翔（7）

　　我跟在丁大后面，一颗颗苏打气泡浮上来，酸甜的柑橘气味像是同时刺激我的嗅觉和味觉。好几个孩子围在长桌四周调整茶点摆放的位置，姵琪呆站一旁，有些紧张地盯向丁大。

　　“姵琪别发呆，”丁大说，“叉子还有汤匙也帮我拿出来。”

　　姵琪点个头。我忽然发觉她今天换了副新眼镜，装饰在镜框外缘上的蝴蝶结从一朵变成两朵——那是Hello Kitty的蝴蝶结？

　　“——学长我来帮忙。”

　　我转过头。“欸？大雄？”我笑出来。

　　他伸手将我怀里的玻璃缸直接抱过去。“丁大这要放哪儿？”

　　丁大把那盘茶冻放下来：“这。那个那个，这两盘对调一下。”丁大继续指示大家把东西放好。

　　“学弟你怎么来了？”我问。

　　“就想来啊。”大雄搔搔头，头上又出现那个像是快要坏掉的鸡毛掸子。

　　我笑着摇摇头。启闳和姵琪拿着东西回来，丁大叫大家可以先休息喝口水去，姵琪比其他人慢了半拍才离开。

　　“大家今天都好忙噢。”大雄说。

　　“对啊，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我说。

　　三区座位都排好了，雅慧喊着要场布组的确认自己的座位在哪。芳美姐带着接待组的孩子到放满花篮的大门旁继续说话。如盈还一个人在会议室里操作电脑。

　　“就除了你学长啊。”丁大说。

　　“喂，”我看向丁大，“刚才不知道是谁在使唤我？机动组也很忙的好吗？”丁大笑开来，顺手再度挪动纸巾与夹子的位置。

　　“叶医师你回来了！”“叶医师好！”场布组的孩子们也解散了，好几个人向我们这喊着。大雄向他们挥挥手，朋城也远远向我点头。

　　“真的，好怀念哦。这里感觉都没什么变化。”大雄说。

　　“是吗？”我笑笑地说，同时稍微想起郁璇。听说她仍在外院住院，不确定症状是否有了改善。

　　大雄很认真地点头。如盈走出会议室，一脸惊喜地向大雄挥手，随即被跑过去的哲崴缠上。身为典礼总召的她从今天一早就没闲下来过。隔着窗我看见投影幕上似乎放起影片。

　　“大雄你现在还R2啊？”丁大问。

　　“对啊，下个月……”大雄皱起脸，“就变R3。”

　　“干吗这个语气？”我说。

　　“就很心虚啊，要变senior R（资深住院医师）咧。”

　　“哎哟，你没问题的啦。”丁大说。

　　“欸——是说，学长啊，”大雄更加吞吞吐吐，“你会推荐……来这当一年fellow吗？”

　　“蛮好的啊。怎么？你该不会……”

　　“还在……还在想啦，但有可能，会考虑看看吧。”

　　“呵呵，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哈？学长只有这样的建议而已哦？”大雄困惑地看看我，看看丁大。丁大耸肩摊个手。

　　“当初开会最后袁P问你，你也没说什么啊。这么早烦恼干吗。是想提前紧张哦？”我说。

　　大雄又搔搔头：“……也是噢。”

　　丁大和我互看一眼，同时笑出来。“总之，”我继续说，“记住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对啦。”

　　大雄喉音更重地哦一声。那也是我希望自己能一直记住的样子吧？什么都不确定，但也什么都保持好奇。不知道一年前杨医师交班给我时是不是也是类似的心情呢？很快，我也要成为和她一样、但也不一样的主治医师了。

　　“你好！”宇睿的大嗓门从大门附近传来，“请这边签名，这是今天的时间表。”是姵琪的阿嬷，一手牵着姵琪还在念幼儿园的小妹妹——小妹妹另一手里抓着一只戴了学士帽的小熊玩偶。欣瑜接力指引她们往左侧的座位区入座。忽然病人们一整群拥上大门口，雅慧边喊着“做什么做什么”边走过去，芳美姐微笑看向那一群骚动的中心，我也看过去……

　　“学……学长？”大雄说。

　　是筱雯。她依然是那样胖胖的，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开朗许多。我想起她今年也是从初中毕业，学校那边应该开始放暑假了。

　　“哈哈，真不错。”丁大说，“我去叫餐饮组的同学们也准备出来啦。”

　　大雄还是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我轻轻笑了一下：“我也去跟如盈说一声。”

　　没反应。

　　“如盈？”我又叫一次。

　　她站在病历柜前，低头似乎在看手机。一个有些熟悉的女生说话声模糊地传出来。我走过去。

　　“……在这边祝各位同学，不论今天要毕业，或者还没有要毕业的，都越来越能成为更好的自己，好吗？祝福大家。”

　　画面定格在穿着白色长袍的杨医师身上。

　　“这是？”我说。

　　如盈手机差点掉下来：“被你吓死了。怎么了啦？”

　　“刚在门边叫你好几次了。”

　　“真的？”

　　我笑了笑。这应该是如盈今天难得静下来的时候。“筱雯回来了。”我指向窗外。

　　如盈更惊讶地“啊”了一声，转头看出去。他们一群人移动到讲台前方，手机拿远了在自拍。筱雯双手比起大拇指，包含哲崴在内的几个男生在后排做着像被谁揍了一样的鬼脸。

　　“哇，”如盈笑了好几声，“天哪，感觉她出院，好像才不久前的事而已。”

　　“是啊，没想到就这样快一年了。”

　　如盈继续望向窗外，眼里充满笑意。陆续从大门外又进来几个人，穿着T恤的、蓝色短袖衬衫配领带的，我认出其中一位抱着花束的是启闳的姑姑。雅慧挥着手要大家继续做本来各自的工作。

　　“对了，”我说，“刚才那个影片是……”

　　“哦，今天一早我过来医院路上，刚好想到，就和以璐医师发信息聊了一下，说今天这里毕业典礼。她就回我说上次吃饭怎么没跟她说，临时录了一段影片过来。”她笑着摇摇头，“整个很突然啊，还在想等一下要怎么安插进schedule。”

　　“这不算问题吧？”

　　“也是啦。”如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筱雯看到窗户这侧的我和如盈，向我们挥挥手，但立刻又被其他人拉着往大教室右边走。我想回到学校的这段时间她肯定继续进步了更多。

　　“伯鑫医师你呢？”如盈转头看我，“之后的工作，也确定了吗？”

　　“差不多。目前还是在跑手续，不过就只是固定的行政程序而已，不会有什么变量。”

　　如盈微笑着点点头。

　　几周前的那次面试进行得相当顺利。那边的主任说我七月或八月再到职都可以，我自己决定就好。

　　朋城拿着一张纸停在窗户对侧，朝我和如盈指向电脑教室。如盈点头要他自己过去。他经过筱雯一群人旁边走进电脑教室，拉上窗帘。光看他的样子我都有些为他紧张起来了。姵琪也走过窗外，手里拎了个粉红色的小纸袋，上头有个爱心。

　　如盈说：“你后来还真的没和他讨论等会儿的致辞啊？”

　　“嗯？”我转回头，“没有啊。”

　　“真是的。本来我是想他一定会和你聊的，想说那就没关系了。谁知道你哦。”如盈摇着头。

　　“嘿，不能怪我。你都那样说不给他意见了，我只是比照办理嘛。”

　　“你是吃到丁大口水哦？变得这么油嘴滑舌。”

　　“对，对。”

　　我们笑起来。我注意到姵琪停在丁大旁边，双手向丁大送出那个纸袋，丁大好像笑得有些尴尬。大雄饮料装到一半，一脸呆样地看过去。丁大收下后要姵琪继续帮忙送茶点，然后注意到我的眼神，向我显然更尴尬地笑了一下。

　　“这些孩子啊。”如盈笑笑地说。

　　我看回来，她应该同样注意到了。

　　“呵呵，但你知道吗？其实你刚来那一两个月，我犹豫了好久，在想……到底要不要继续拜托你帮朋城做治疗。”

　　“哦？”

　　“因为那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朋城吧，知道对他来说以璐医师的离开，很伤。所以当知道你又只在这里一年，虽然以璐医师有跟我说她会特意向你交托朋城，要我放心，但就觉得……”

　　“治疗……可能只是又一次的受伤？”

　　她笑着点点头：“傻傻的我，差点又要后悔了。”

　　我回想去年八月那次会议后她特意留下来和我的对话。

　　“啊，时间真的过得好快，连朋城都要毕业了。真的是永远都不永远了啦。”

　　“本来不就都这样的吗？”

　　“是啦，这我也知道，但就——嗳，可能我只是希望，就算离开了，但如果能知道对方仍然记得你，仍然把你放在心里某个位子，那也就足够了吧。”

　　我看向如盈。

　　她保持笑容，看向越来越热闹的窗外。

　　我想起另外一些事情。“但很多时候，就真的无从得知了，即使我们再怎么努力。”

　　如盈转头看向我，眼神有一点讶异。她稍微垂下视线。“伯鑫医师，你觉得当年……她为什么会想打那通电话过来？”

　　“你是指……”

　　她停顿一下，点了下头。

　　我尝试去回想如盈向我描述过那些她和那位女同学互动的经过。“我想，她应该是真的很在乎，也很感谢你的陪伴吧？”

　　如盈像在思考什么：“我觉得我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