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来吧,继续走。”
我和他穿过风马旗海,有几次还得弯下腰前行。一绕过白色寺院,阳光几乎是水平地照射过来。
我回过头。
“你真的很喜欢这里。”达瓦发现我又停下脚步,跟着转过身。
我点点头。白色寺院的这一整面没有风马旗海覆盖,被照成了金黄色。“真的……好美。”
“你又说一次了。”
“不行吗?”我看了达瓦一眼。
“当然可以。”他笑着说。
我继续感觉自己跟着那片五色旗海呼吸,背脊迎着光,像是连胸腔也暖了起来。
达瓦在我旁边等着。
“走吧。”这次是我先说。
我转过身,达瓦点点头。我们迎光往山顶平台的尽头继续走。
“嗯?那个是……”我看见远处的大地出现一条闪闪发光的金色长蛇。我们走到栏杆边,达瓦双手靠上去。
“你终于发现了。那是印度河。”他的袈裟也被染成橙红色。
“那也是印度河?”
“当然。”
躺在绿色的原野上,那条金色长蛇缓缓闪动波光,像是随时都在向外散逸,并逐渐往夕阳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极远处的山谷间。
“我们到了。”达瓦说。
“这里,就是尽头了?”
达瓦看我一眼,又转回望向远方。“稍早我说过,曼陀罗会从明天开始,连续展示四天。”
“嗯,我记得。”
“到第五天,我们就会带着那个曼陀罗,到河边。”
“到……河边?”
“那一天,会有个仪式,我们会将曼陀罗的彩砂全部混在一起,撒到印度河里——”
“什么?我有听错吗?辛辛苦苦制作了一周的曼陀罗,就这样没了?”
“它并不会没了。”
“我知道,可是……你们怎么……怎么可以——”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当那个曼陀罗流入河水,它将会流向更远的地方,将会有更多的人持续加入它的完成。别忘了,曼陀罗,就是我们。你不能只看到你所看到的。”
“我不是不能了解,只是……舍不得,”我边摇头边说,“真的舍不得。光用想的就觉得舍不得了。”
“呵呵,我相信你会,你确实会。那可是最好的地方,不是吗?”
“对啊。”我苦笑着说。太阳越来越落在山边,靠西方的一段长蛇正逐渐失去光芒。“如果仪式进行的那天,我还能在这里,在现场观看一切,或许,现在的我会觉得好过一点吧。”
“或许吧。”
“但想得再多也是白想。到那时候,我人也不可能在这里了。”天空开始出现由黄橙转往蓝紫的渐层色调。“而且,那一天,那一刻,都会来临的是吧?无论我再怎么舍不得。”
“是的。”
我有些感伤,低下头两三秒:“所以,在这个曼陀罗被撒入河水之后,你们……”
“等下一个月,我们会开始制作下一个曼陀罗,一样用上七天的时间。”
“……然后呢?”
“制作完毕,一样展示四天,并在第五天撒入河水。”
“然后?”
“再下一个月,继续制作,直到夏季结束。”
金色长蛇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长度,吹来的风渐渐有了凉意。“然后?”
“等明年夏季来临,这一切会再度展开。”
“所以,你们就这样制作着曼陀罗,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没有停止的一天?”
“伯鑫,你让我想起上次你那个不像问题的问题呢。”
“嗯?哪个问题?我问过太多蠢问题了。”
“‘那是个没有停止的移动吗?’”
“……噢。”
“噢。”达瓦模仿我,“就这样?”
“不然咧?”
他轻轻笑了几声:“也对,也对。”我感觉周边的光线有些暗下来。
“是时候了。”他说。
“嗯?”
达瓦指向远处。
没有几秒,太阳落到山的背后,眼前瞬间失去光亮,像是坠入海里,天色连同地景一起渲染开来,连成一体。
“伯鑫,你变得不一样了,与上次问那个问题时的你不一样。”
“……是吗?”
“你不再怕了。”
我笑着摇头:“我还是怕啊,就像,我还是觉得舍不得。可能是……都带着了吧,所有的一切,好的或坏的,真的或假的。或许也没有所谓好坏真假。就像你上次说的——我是匹风马吧。”
“我们都是啊。”
我回过头,寺院的墙面恢复为白色,风马旗海依旧随风飘扬,从这个方位望过去,像是变成一座桥,只要顺着它就能走上天空,甚至,触摸天空。
“月亮。”达瓦说。
我在东方的天空中搜寻,干净的靛青色像是失去了距离感。“在哪?我没看见月亮啊?”
“哈哈,当然,那是我的名字。达瓦,意指月亮。”他停顿一下,“你呢?伯鑫的意思,是什么?”
“嗯,我不知道。”
“你又不知道了。”
“反正我一直都这样,不是吗?”
“也好,那我就继续把你认作是好奇的旅人吧。”
“那有什么问题。”
我想起迷路的那一天,牧羊阿嬷在每个山头目送我前行。想起拉姆拿着手电筒伴我走过漆黑,来到星空底下。想起德吉,想起我们的那块石头,想起那一堵嘛呢墙。阳旦村的田里,小女孩躲在母亲背后偷瞄我,祖母在一旁微笑。我在雪松村的草原上奔跑,好多孩子追着我,水花不断被踏起。玉石项链跟着飞起来,卓玛哼着歌现身了。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
“但如果,真的要说我的名字有什么意义,那也是直到一路上我遇到了你们吧。我想,那也是曼陀罗。”
“是的,它是。”
“所以我哪里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呢?我的名字的意义,还持续等待着被完成呢。”
“你啊,学得挺快的嘛。有趣,真的有趣,哈哈。”
我与达瓦一起在山顶上笑起来。
“达瓦,我得走了。”我说,“天快要黑了。”
“是的。欢迎再回来,任何时候。”
“你明知我明天一大早就要搭飞机回去,没时间了。”
“谁说的?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你记起曼陀罗,那个当下你就在这里了,你就在——最好的地方了。”
“啧,没喝到酥油茶,怎么能算数!”
40
“来来来!再靠近一点。”凯恩父亲在我面前几公尺说。我已经应要求一手搭上凯恩肩膀。如盈跨步过来调整凯恩别在衬衫上的胸花,边后退边露出满意的笑容。“好,来,笑一个哦。”凯恩父亲连按好几次快门,忽然暂停动作:“欸?凯凯啊,这是怎样?”
凯恩跑过去,靠在比他也比我更高的父亲身边,一起盯向荧幕。那个相机被凯恩父亲拿在手里小得像是玩具一样。凯恩伸手在上头按一按:“酱就好了啦。”
“真的呢。”凯恩父亲瞪着荧幕又几秒,“嚯,这么聪明谁生的?”他一手抓进凯恩的头发乱拨。
凯恩兴奋地摇晃身体,胸前的“毕业生”三个烫金字样像是真的在发光。如盈笑着走进办公室。
我们重新照了几张合照,凯恩站得比刚才更挺,像是想要显得比我还高一样。
“凯恩爸爸,那就确定下周一过来办出院啰。”我说。刚好与欣瑜在同一天。
“哈?一定要哦?”凯恩像在抗议什么。
“哪有人在舍不得的啦。”如盈拿着笔记本电脑又出来,笑笑地继续往会议室过去。我和凯恩父亲跟着笑了——大教室前方传来桌椅摩擦地面的声响。
“黄凯恩!”雅慧远远喊着,“工作还没完。”
“好——!”凯恩跑回去。
朋城、哲崴一人各在长桌一边往我们这看过来。他们身后的落地窗再度挂上一条条彩带,金色、银色、宝蓝色、洋红色,像藤蔓一样从顶端垂下来,反射出缤纷亮光,讲台侧缘也贴满好几排彩色气球。凯恩父亲向我点个头,追上去。果然,只有像凯恩这样过于激动的孩子才会发生家长提早冲来现场这种事。
雅慧指挥病人们继续往右搬动桌椅,凯恩的父亲一路跟拍。净空的大教室中央,芳美姐集合了另一群病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小叠黄色A4纸。宇睿站得离芳美姐最近,欣瑜和其他人不时点头。他们是接待组的孩子。看起来场布组已经搞定讲台正前方与左侧的两区座位。
一股浓郁的坚果与奶油的香气从烹饪教室的方向飘过来。
“鑫哥,来帮忙一下。”丁大说完就消失在转角后方。
启闳端了一大盘饼干出来,姵琪跟在他后面手上也是一盘。他们两人胸前也都别上了胸花。一盘盘深浅不一的小蛋糕与三明治从我面前晃过去。
“你到底准备了多少东西啊?丁大。”我向走道尽头的烹饪教室里说。
丁大向我咧嘴笑:“快来。”他打开冰箱用背挡住门,“拿着。”
好重的玻璃缸。半透明的珊瑚色液体上漂着大量苹果丁、柠檬片与一颗颗水晶般的冰块。
“丁大还有什么要拿吗?”启闳空着手回来。考完基测的他最近似乎更没有顾忌地狂打电动了。
“那个……小盘子。”丁大从冰箱里再抱出一大盘翠绿色的茶冻,往后一踢关上冰箱门,“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