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杰也开口了,“不是想象。你在里面,那个,是真实。”他指向曼陀罗的外圈,白色的花纹像水钻般在反光。
“啊,你是指,那边的白砂是我帮忙递给你们的?”
多杰点个头:“还有那里。”他指向另一个方位的白色花纹。
我笑了出来:“你让我开始感到有一点骄傲了,发觉自己是真的在里面,真的对这个曼陀罗有过一点贡献,虽然是那么微不足道。”
“是的。”达瓦笑笑说,“你可以感到骄傲,你应该感到骄傲。”
“但说真的,我还是不太习惯这样隔着玻璃去看。我实在很想靠得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也许那样,除了刚说的那些我是如何在看,我也能多告诉你们一些我看到了什么。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已经制作曼陀罗到第……”
“第二天。”达瓦说。
“天哪,然后今天是第七天。只不过几天,为什么我感觉像是过了好几个礼拜一样。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段过程。我是指,至少对我而言,能刚好来到这,能与你们对话,能在这喝着一杯又一杯的酥油茶,甚至还能有那么一点实际的贡献。终于,它完成了。这个曼陀罗,最好的地方。没有什么比以这个作为我拉达克之旅最终站来得更好的了。”
达瓦与多杰笑了起来。达瓦手指向多杰,多杰指向达瓦,他们好像都要对方先开口。
“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你们笑成这样。”我问,“我还觉得刚才说的那段话是我在这里说过最正常的一段话呢。”
达瓦喝了几口茶,将茶杯放在旁边的长几上:“多杰,这次你也注意到了?”
多杰点点头:“完成。”
“哈哈,”达瓦跟着也点头,“是的,完成。”
“你们别自己聊起来啊。”我说。
达瓦看向我:“伯鑫,你没发现你忘了什么?”
“嗯?”
“在我带你进来大殿之前,你问过我一句话。”
“又在考我……”我把几乎见底的空杯也放上长几。
“添点茶?”多杰问。
“好,谢谢。你说我忘了什么,嗯……”我看着多杰拿起热水壶,倒出的液体像是一条小瀑布,“不行,我完全记不起来。”
“给你点提示。”达瓦说,“那时候我说,我们在等——”
“对,你说你们正等着我。我不懂,曼陀罗不就完成了,还有什么好等的?等我来看它吗?难道要给人看了才算完成?”
“哈哈,就说你聪明。”
“什么?我没跟上。”我发现连多杰也笑起来了。他帮自己也倒了一杯。
“伯鑫,你猜猜看,接下来这个曼陀罗会发生什么事?”达瓦问。
“看你们把大殿布置成这样,应该是会继续开放给民众参观吧?”
“没错。从明天开始,曼陀罗会在这里连续展示四天,开放给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在这四天,这个曼陀罗都持续在完成。”
“持续在完成?”
“就像你的到来,你的观看,你的发想,你的声音一样,那些都共同在完成这个曼陀罗。如果没有你,没有更多的人来到这,这个曼陀罗就这样被放在角落里,它就只是一堆砂而已,毫无意义。这个玻璃亭看起来或许像是界线,但那不是我们的意图。那只是一个暂时的姿态,让更多人们来到这里,停留在它的外面,同时也在它的里面。用你上次的话,每个人都会带着自己的颜色加入这场曼陀罗的对话。在这里,那里,在之间,在每一个地方,彼此协调。那会是一个持续在完成的过程。”
“……而在那个过程里,人们,就像是在彼此合作……”我思考达瓦前两次关于曼陀罗的一些描述。“所以你说的合作,不只是五颜六色彼此合作,也不只是你们四名喇嘛彼此合作,而是——”
“我们彼此合作。”达瓦说。
“包括我,以及所有继续来到这里的人?”
达瓦点点头。
“你们在等着的……就是这个吗?”
“是的。没有我们,就没有曼陀罗。”
“嗯。”我凑近杯口,再闻一闻酥油茶的香气,“我喜欢这个说法。”
“但也可以反过来说。没有曼陀罗,就没有我们。”
“等等,为什么可以反过来说?这样到底是哪一个先?”
“没有哪一个先。曼陀罗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曼陀罗。那就是最好的地方,也是一切根本的所在。多杰,你怎么说?”
“我想,现在,我们正在完成漂亮的曼陀罗。”多杰也向我举杯。
“这边我又跟不上了,好难。你们果然也带给我更多疑惑了。”
“没有那么难的,哈哈。”达瓦走去帮自己倒了半杯,喝几口。“怎么,看你的样子,你还在想?”
“当然,我真的没听懂。而且上次你还说过什么各个宇宙相即之间的,你说的这些要怎么串起来。天哪,我觉得我的脑袋快爆炸了。”
“相信我,真的没有那么难的。”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没什么头绪。”
“或许你并不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但你早已体现你能如何回答这个疑惑了。”
“啊?”
“呵呵,我不能说更多了。我看看,”他从怀里掏出手机,一按,荧幕亮起来。“差不多时间,我们出去好好呼吸一下吧。那可是个更好的地方。多杰,这边就麻烦你了。”
“什么——好啦好啦。”多杰转向我,“伯鑫。”他向我微笑,点头。
我回应同样的动作。
达瓦说:“喝完你手中这杯,就走吧。”
我们走回中庭,屋墙的阴影占据更大的面积了。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
“山顶。”达瓦带着我右转。
“你认真的吗?”
“哈哈,别担心。我相信你在拉达克的这几天一定爬了很多山。我们寺院的后山很近,不用走太多步。”
广场对侧开了扇门,钻过来的阳光拉出一条长长的光束。我们往那儿走近。
“你去过后山吗?”达瓦问。
“应该是没有。”
“那好。没有什么比刚好更好的了。”
我们穿过门口,再没有遮蔽,和煦的阳光直接洒过来。稍微转个弯,出现一条往上的步道,看起来不到五十米就能抵达顶端。
“没事的时候,我最喜欢来这里,站上山顶,将四周的全景纳入眼底。这是最适合呼吸的地方了。你听过阿特曼吗?”
我摇摇头。脚下的阶梯非常和缓,一小格一小格的瓷砖平铺,左侧是繁茂的花圃,右侧的栏杆大约有三四串风马旗,像是藤蔓一样往上攀。
“阿特曼,是梵语里的自我。不过这个字的原意,是呼吸。”
“呼吸?”
“你要知道,呼气与吸气,一出一进,两者相互依存。”
我随他一步踏着一步。
“并在每一个交换的刹那,自我才相应而生。”
剩下最后几阶。
“来,回头。”
是机场。一条深灰色的跑道笔直朝向远方。那儿就是列城了,屋宅与绿树错落,我试着辨认出旅馆的位置——我有些想念那曾让我感觉熟悉的一切。“达瓦,我好像没特意和你提过,明天一大早,我就要搭飞机回去了。”
“是吗?”达瓦停在我身旁。
“先飞德里,晚上转机回台湾,结束我九天的旅程。”
“你确实没提过。我想,我已经说过太多这里的事,也该是时候了。你呢?”
“嗯?”
“你怎么想,来到这个地方?”
“嗯,刚来到这里时,我非常困惑,关于这个地方,关于我自己。”
“那么,现在?”
“我还是觉得我有太多太多不知道,还是有那么多疑惑,但……那很好。”
他点个头:“是很好。”
视线跨越机场的另一侧,对面山坡上有人似乎用白色石头拼出两行字。“‘以荣耀触摸天空’?”我念出来。
“你说那些字?”达瓦也看过去,“那是印度空军的格言。”
“触摸天空……”
“或许你明天上飞机时就可以试试。”
“你是说把手伸出飞机的玻璃窗外吗?”
“或许,呵呵。”达瓦手轻轻一挥,“我们继续往上吧。”
一阵微风吹来,栏杆上的风马旗飘浮起来,旗穗像是树叶在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想,你也会喜欢上面的。”他说。
山顶到了。
满天的风马旗像是好几株古榕合抱,从任何角度、任何高度不断分生出新的枝叶,将平台中央那间三层楼高的白色寺院几乎完全淹没。风一吹,整片五色旗海纷飞着沙沙作响。
“好美。”我随他走进那底下,仰起头,天空时有时无地从飘扬的风马旗间露出来。“一路上我见过许多风马旗,似乎……没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这里。”
“哦?你这么觉得?”
我忍不住停下来:“怎么说,这里的风马旗,好像会呼吸一样?”
“是啊,它们就是飘在空中的浪,能飞向无穷的远方。”
我感觉自己像是随着头顶的旗海一起摇荡,一起呼吸。
达瓦轻轻笑了两声:“别停在这儿了,伯鑫。前面还有更多值得你好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