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多亏了芳美护理师呢。”我回想这一年来,总是在那里向我们微笑的她。
“嗯。有时甚至觉得,如果芳美护理师……是我妈就好了。”
我抬起头,注视他好几秒:“就像当年,你初中毕业典礼结束的时候?”
朋城也抬头看向我,像是没料到我会这样说,然后淡淡笑出来。他点了几下头。
“我在想,或许……你妈也是这样想的吧。”
朋城的眼神停滞几秒,抿了下嘴。
我停止笔记。
他快速叹气的同时抓过后颈:“不说这个了。”他深吸口气,坐直起来,“都还没跟你说,我跟欣瑜复合了。”
我愣住半秒,然后才笑着摇头。一定要在这里转移话题就是了。
“欸?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他说。
“拜托,刚凯恩那样沿路喊,谁会不晓得?”
“哦,对噢,”他搔搔头,“刚才你也在。”
外头再度响起重低音的节奏,我开始觉得那个模糊的低音旋律有些耳熟。“好啦好啦,看起来你比较想谈这个,那我也没办法喽。”我说。
“干,你明明就很想听不是吗?”他指向我手里,“纸笔都拿好了欸。”
我笑出来:“好,我承认。”
他笑得双颊明显鼓起。
“就直接说吧。我听说,好像是前天的事?”
“你还真的知道?”朋城惊讶地说。
我笑着耸个肩。
“就前天中午,欣瑜妈妈不是和她一起过来吗?后来就听双数组的同学说,你们是要讨论她出院的事。我就在想,如果再不说,以后就真的没机会了。这两个月自己也想了很多,也真的,希望有些话能当面跟她说,就算赏我个痛快也好。于是我就私信给她——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跟她私信了。就问她,放学可以一起走去地铁站吗,我有些话,想跟她说。”
“跟你告白那天……一样啊?”
他苦笑点点头:“但这次换我在山下路口等她了。她已读,可是一直没回,我也没看到她经过,想说她该不会是刻意绕路还怎样。后来过了有十分钟吧,终于看到她远远走下来,她也……看到我了。天哪就,超尴尬的,我们连说个‘嘿’或什么都没有,就只是点个头,继续一起走。一直到过门诊大楼那边吧,我才开口问她一句,听说你要出院了,她‘嗯’一声。过了一会儿换她问我,大学确定了是不是,我说对。然后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要从哪里开始说,路过家店面刚好在放五月天的新歌,但我整个就开不了口。一直到进地铁站,她刚好变成走在我前面,在电扶梯上,我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往前、往上……对,就是这样。”
“这样?”
“我觉得自己……比不上她。”他脸上还残余一点笑容。
“是吗?”我轻声说。
他停顿几秒:“我们走到月台后面人比较少的地方,我就讲了,‘之前,是我害怕你要离开了,才会逼着你,好像一定要改变,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我看向朋城。那是我们过去两个月在这里谈过的内容的片断。
“她没有立刻回我,但我知道,她有听到。后来车来了,我们进去靠在门边,她一开始往窗外看,加速一小段后才转过头来。她说,她一直觉得,其实真正在往前走的,是我。我很惊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刚好下一站到了一群学生挤进来,很吵,欣瑜看他们一眼又转回去看窗外的风景。我站在那满脑子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凭什么……还好到下一站的时候,那群学生都往另一边走,旁边才又安静下来。然后她继续说了一件,我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哦?”
“她说——她很嫉妒郁璇,可以好像什么都不在意,都不怕。”
我仿佛感受到与他当时同样的惊讶,同时想起也是那天中午欣瑜在家庭会谈时的反应——她的母亲说希望她近期就能出院,然后欣瑜小声地说……但她想等学期末。
“我当下脱口而出,那她也不能什么都说啊,什么腐烂的果实这种话——我说到一半,就发觉欣瑜表情不对。你知道吗?我突然……好像听懂了欣瑜在说的是什么。其实,我们都一样吧。我们,都很自卑。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我一直没看出这件事,还以为欣瑜她……”
我女儿又没那么严重,应该不用住那么久吧?我不想要她变得太依赖这里。欣瑜母亲握住欣瑜的手说。欣瑜低头用另一手拨了拨刘海,嘴唇有些颤抖。
“我就说了一句,你可以不用讨厌自己的,至少,我从来没有讨厌你。她转头看我,那个眼神……我不会说,总之就是,直接看向我。然后忽然‘咻’的一声车子驶进地下,好像瞬间周遭所有杂音都被吸走了,墙壁整个贴上来。我就看她脸上,好像出现一点笑容。”朋城停下来,皱着脸笑了一下,“好像有点害羞啊在这里讲这个。”
“嘿,你都能在地铁上讲了。”
“……也是噢。”他的身体更放松了一些,“后来,其实蛮奇怪的,我们竟然在车厢上聊起郁璇的事。她问说,郁璇是不是还在住院,我说应该是,但不知道怎么会住这么久,我还说我之前住急性病房都跟我说那边有天数限制,不然当年我早就一直在里面住着不出来了,才不想面对我妈。她听了也笑出来,就比较自然那样。”
“是吗……”我微笑侧过头。欣瑜将她的手从母亲手里抽出来,母亲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回来看向我和雅慧。好吧,你们都这样说了,如果她想,我也不反对。欣瑜勉强笑一下。
“然后欣瑜她真的有够温柔,她还说,其实某种程度她感觉很能理解郁璇,说如果换作是她经历那些事,她应该也会一样吧。我听到的时候又有点,怎么讲,好像又更认识她一些?就觉得是吧,一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困难嘛,每个人都是吧。”
我点点头。那场会谈结束时,我望向欣瑜母亲往大门离开的背影,以及坐进大教室的欣瑜。她还带着的那些焦虑、忧郁,以及更多家庭里的故事,之后就回到袁P门诊里继续厘清了。我深吸口气,笑了笑。
“怎么了?”他有些惊恐地看向我。
“觉得……你真的和之前很不一样呢。”
“靠,不要又来恋爱导师那一套了。”
“哈哈。”我将专注力重新拉回眼前,“欸,但重点咧?”
“嗯?”
“总还是要有个,”我比了比手势,“复合的一句话吧?”
“哦,对啊。哎哟,那时候我也很紧张啊,一边聊一边抬头瞄,不行,北车快到了,可是旁边人越来越多,就觉得,真的要在这里开口讲这个吗?也太……太恐怖了吧。一直到都开始广播说北车到了,我终于冲出口说——我们可以再试试看吗?然后门一开,”他露出尴尬的笑容,“我说了拜拜,就转身逃走——”
“不是吧?”
“就……老毛病啊。”
我笑着摇头,发现他脸上渐渐又有些害羞起来。“是怎样?该不会……又是还有后续?不要告诉我这次她又信息回你笑脸哦。”
“嗯,这次不是啦。”
“OK?”
“本来我已经在排电扶梯,准备要上去转车,忽然……”他揉了揉后颈。
“忽然……”
他把手放下来:“欣瑜她……从后面牵我的手——”
“好,够了够了,到这里就好。欣瑜又还没出院,讲太多细节,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了。”
“最好是咧。”
我们笑了起来。我仿佛听见地铁车厢加速驶离的声响,月台上往来的人群持续喧闹着。旁边人多、人少,路程长或者短,至少也都共同往前了这么一段吧。
“说到这个,”朋城继续说,“如盈老师中午刚给了我一个任务,她要我在毕业典礼上,当毕业生代表致辞。”
“噢。”
“我是还没答应,但有种,靠,怎么又来了,好不容易才写完自传又要弄演讲稿。而且典礼上会有一堆什么这里的主任、那里的长官过来,还有很多家长,根本都不认识啊,压力超大。如盈老师还更狠,说这次她不会再给我意见了,说反正自传我都没听她建议,一定要写什么自己抗压性不好之类的,结果才会这样吧。唉,”他连摇几下头,“就真的很崩溃。”
“这么紧张?看起来,你是很认真在考虑要接下这个任务?”
“才没有。我是,欸,我还有社交焦虑症,你之前诊断书上不是有写?”
我笑出来:“竟然有一天换你说这种话?”
“笑什么笑啦。我是真的很烦恼好不好?要是到时候欣瑜还在的话我可能还比较有动力——”
“等一下,你说什么?”
“嗯?欣瑜……不是要出院了吗?”
“她,毕业典礼还在啊。那天和她妈一起讨论之后,目前是定在六月中毕业典礼之后出院。”
“哈?”朋城一脸错愕,“所以她,还会在这……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