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翅膀的飞翔(1)

  一旁的白墙被阳光带上一层淡黄色,我的手放上去,温温的,油漆的突起处有些扎手。我顺着几条凹陷的纹路摸过去,像是探出一张隐形的地图……

  38

  我重新走回平路,那栋反射出绿树与蓝天的玻璃屋离我越来越近。

  “医师好!”“医生好!”孩子们的招呼声跨过树丛朝我而来,就像平常那样充满精神。我向他们挥挥手,手臂感受到温暖的风。

  转眼五月已经过了一半,好几个病人出院,也有好几个顺利通过见习住了进来,每周的向日葵团体都像是一次新的开始,连天气也忽然间热起来了。好像每年台北都是这样的。我低头看向医师服的下摆——没想到我又换回这件短袖的医师服。不过就是件衣服嘛。

  姵琪跟着其他人从大门出来,板着一张脸经过我面前。

  “姵琪,要找时间跟你约会谈哦。”我说。

  她以后脑勺向我似有若无地点一下。

  “——啊,”哲崴一仰从我旁边闪过,“蔡医师好。”启闳果然跟在他后面出来,也向我打招呼。他们两人边走边继续聊——还是电动的话题。

  “不是快基测了吗,启闳?”我说。

  “哈?”他回过头,表情像是我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过的东西。

  “每次都听你们在聊游戏的事,是有没有在念书?”

  “医生你不公平,你都没问姵琪。”

  “重点不是这个吧。”我发现哲崴站在旁边一脸紧张,“所以你到底——”

  “有啦有啦,医师拜拜哦。”启闳推着哲崴小跑步跟上前面的人,哲崴被推得有些踉跄。

  我笑了出来。站在门口,阳光沿路洒下的斑驳树影微微摇晃,三三两两的病人们往前延伸出一条不成形的队伍,最前方的已经在好一段距离之外。我似乎看见朋城和宇睿都走在前头。上周个人申请入学放榜后,他们的下一步似乎就都定了。又一阵和煦的风吹来。真希望每天的天气都能像现在这样舒适。

  “鑫哥你来了。”背后传来丁大的声音,我转过身。他挥手要那名刚住进来的新病人往前跟上大家,“现在没事吧?”

  “还好,老样子。”

  “那就一起走吧。环山。”

  “啊?”

  “不说过要一起的,忘了?”

  “……哦。”是大雄还在的那时候吗?“好啊。”

  丁大咧开嘴笑。“啊你等一下。”他一推门冲进去,没几秒钟又出来,“喏,你的。”他递出一个附上吸管的纸杯,“柠檬冬瓜珍珠,少冰甜度不可调。”

  “谢啦,也太专业。”我摇一摇,感受到冰块在杯里撞动,“今天烹饪课做的?”

  “还有另一个点心你不会想知道的。”他示意我们该动身跟上大家。

  我吸一口:“嗯?”

  “凤梨酥。”

  我差点被珍珠噎到,赶紧抽高吸管再喝一小口。“是怎样?菜单挑一下好吗?这是医院欸。”

  他大笑起来,前方好几个病人回头看过来。“反正评鉴不是都过了吗?”丁大说。

  “那也不代表你可以——”

  他继续在笑。

  我欸一声,他还在笑。我摇摇头,与他保持并肩而走的轻快步伐。

  两个多月前的那周,评鉴也同样来到日间病房这儿,整个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没半小时就结束了。一个是要感谢雅慧,另一个则是宇睿——不甘寂寞的他主动跑出来向外国委员撂英文,逗得委员开心极了。

  前方病人们与我们还相隔一小段距离,脚下开始微幅爬坡。

  “记得你说,郁璇是今天转去疗养院?”丁大问。

  我转头看他。他的语调平常,但看向前方的脸上几乎没有笑意了。

  “怎样?”他也转头看向我。

  我摇摇头,避开他的视线:“嗯,刚才社会局的社工……带她走了。”

  丁大像是叹口气:“……是吗?”

  “是啊。”我又摇了摇手中的杯子,“听说雅慧昨天下班,还特意去看了她一下。”

  “雅慧终于也……?”丁大有些惊讶。

  我抿嘴点个头。

  上午我在急性病房将郁璇的病历摘要印给社工时,才听护理师们议论纷纷地谈起雅慧昨天小夜时段有来。本来雅慧一直说病人转去急性病房后就不再是她的权责,她不想也不应该介入急性病房团队的治疗进行。但她最终还是去了。不像丁大,这是她唯一的一次,不乐观地说,也很可能会是最后一次。

  “不晓得昨天,雅慧看到郁璇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感叹地说。

  丁大点点头,又走了几步:“欸?你刚,是在问我吗?”

  “啧,当然不是啊。想也知道雅慧不可能说吧?更不可能跟你说。”

  “也对。也对。”他笑笑看回前方,“那就……记着吧。”

  我看着他:“记着?”

  “嗯。”

  我看到道路左方出现那条更陡的、上坡的岔路。没有任何人预期我们与郁璇的关系会以这样的方式终止。幻听,妄想,情绪激躁,有时她自信高涨得仿佛她是造物的神,有时,她就像在小教室被约束的那时候,嘶喊着她要毁灭世上的一切。两个月来我们不断推高药物剂量,更换处方,效果都不理想,也早已超过院方能接受的住院天数上限。我几乎感觉自己不再认得她了。她的父母没有再出现,也没听说任何可能的返家计划。而她的性侵官司,社会局社工申请再议成功,发还检察官续查,重新进入漫长的法律程序……

  后方传来飞快的脚步声。

  “蔡医师蔡医师!丁大丁大!我回来了!”

  我和丁大转过身,凯恩在我们面前急煞,整张脸涨得红通通的。

  “是怎样?那么开心。”丁大伸手要拍凯恩的头。

  凯恩扭了扭脖子:“我爸爸带我去吃麦当劳。”他说话的方式与这几个月变声并快速抽高的身材实在有些不相称了。

  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几包药袋。“上午回小儿科门诊啊?”我问。

  “啊,”凯恩低下头,“忘了先拿给雅慧护理师。”

  丁大从凯恩手里一把抓来:“给我。要是搞丢你就惨了。”

  “谢谢老师。”凯恩立刻又往前跑,“启闳等我!”他的步伐也远比以前来得大了,还好他已经好一阵子没再跑给我们追。启闳和哲崴回过头,启闳抱怨一句“有够慢欸你”。

  我看向丁大手里:“你……没问题吧?还是我来拿?”

  “我是有那么夸张?”

  “好,你说OK就OK。”我笑着摇头,“对了,之前是不是有一次,你和雅慧为了郁璇的事吵起来?”

  “吵?”

  “我听如盈说的,好像,是为了郁璇的不自伤行为约定?”

  “噢,那个啊。”丁大晃晃头,“算不上吵啦。欸欸,你们几个在干吗?”丁大朝右前方说,好几个病人围在路边蹲下来,他们应声后赶紧起身往前走。那里好像有只甲虫还什么的。启闳、哲崴和凯恩在更往前面一点,依然聊得很热烈,彼此比画的手势就像在空中对战。

  我又喝了几口饮料:“所以是……”

  “没什么,就雅慧觉得,我不应该把自己当成病人的拯救者。”

  “拯救者?”印象中如盈好像也提过这几个字。

  “呵呵,那时候我只是跟她说,我们没必要一直这样强化郁璇受害者的位置吧?那个行为约定,只要自伤就去住急性病房,真的算治疗吗?还是,只是种处罚?就像PTSD这个诊断一样啊,好像每说一次,都更验证她就是那个受到创伤的人。我就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也觉得有必要出个声吧。这叫文化霸权你知道吗?然后她就那样说啦,”他又笑了一下,“说我是被病人操弄。”

  “OK。”我点点头,重新思考刚才他说的那些话。我好像还没听他说过这么长篇的正经内容。道路逐渐右弯,队伍前头的一些病人已经消失在视线内。“不过,”我忽然想到,“那个PTSD的诊断,是我下的欸,所以我也是……”

  他笑得更大声了:“想到哪儿去了你?”

  “你的意思不是——”

  “不是。我并没有要说谁是坏人好吗?又不是演电影,一定要有反派哦?”

  “嗯……”

  “丁大,”启闳回头朝我们这里喊,“今天晚上公会出团你有要——”

  “欸,”丁大很快打断,“晚点再说。”

  我愣了一下:“嗯?该不会……丁大你有和他们一起——”

  “嘘。”

  “看来光用这杯要我封口,”我拿高手里喝了一半的饮料,“恐怕是……”

  “欸欸欸,鑫哥别这样。改天再请你吃饭好不好?”

  我斜眼看向丁大。

  “靠北,你这什么反应。”他说。

  我笑出来,忽然感觉前方有眼光射向我。是姵琪。她发现我在注意她立刻转头看回前方。

  我和丁大压队通过弯道,回程的道路蜿蜒往前展开,原本线状的队伍变成一团一团的。他们的速度好像变慢了。宇睿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与他距离不远的那群人间断做着摆手扭臀的动作。“继续走继续走!”丁大高声说。凯恩开始往前跑。我在那群人靠近中心的位置发现欣瑜的背影。她今天应该也是刚从学校回到这里不久。听说那些关于她的闲言闲语,像是随着郁璇转去急性病房后很快不再是焦点了。我注意到走在欣瑜旁边的似乎是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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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伯鑫

分类:中国现当代小说

状态: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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