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在外面(14)

他们,就在外面(14)

  我像是也被拉进那列南下的高铁,耳里响起轰隆隆的声音。现在我是朋城的医师。我是他的医师。但要是欣瑜也……“后来呢?”我让自己的语调尽可能保持平稳。

  他摇摇头。

  “嗯?”

  “大概,就是这样。”他接近木然地说。

  “就这样?”

  他停顿几秒,肩颈垮下来。“后来,我又发了几次信息。最后,她回我说……她真的累了。她想冷静一下。”

  冷静一下。我做个深呼吸:“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一晚上。”

  “所以,这几天,她下午回来这里的时候……”

  “我们都没说话。”

  而办公室里也没人看出异状。“那,你都还好吗?我是指,你同时还要面对这些个人申请、身心障碍甄试什么的,而且,在你告诉我之前,也完全没人知道你和欣瑜之间发生的事,是吗?”

  他稍微叹口气:“也不能怎样吧。”他再度伸手握向鼠标。

  “……你的意思是?”

  他在文件末端一点:“就跟这个自传一样啊,如果没人听见,说了,也等于没说。”他持续望进发亮的电脑屏幕。

  我跟着看过去。屏幕上,那条像是1又像I的游标原地跳动。后方,一片空白。

  我抿了抿嘴。

  “但,至少我在这儿。”我说。

  他揉按着双手:“我知道。”

  “你……知道?”

  他双臂靠上电脑桌,拱起的双肩就像杨医师离开那天座位上他一个人的背影。“但我们……不可能永远在这。”他半哑地说。

  大教室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好像快到下课的时间了。我想起中午我坐在急性病房护理站的电脑前,入院医嘱正开到一半,屏幕倒映出头顶一根根平行的水银灯管,整面的防爆玻璃往上延伸直到天花板……

  “处理过程我都有记录下来。”雅慧在我右后方交班。“好,学妹谢了。”据说评鉴委员离开时非常满意,大家都松了口气。郁璇失真的叫声从左手边的喇叭传出来。我转头看过去,几台不同角度的监视器将保护室完整地拍了进来。好几个郁璇被约束在狭窄的铁床上,微微扭动身躯。病房助理员走过来把音量转小。我们是在帮忙她。是在帮她没错吧……

  “所以,你有什么建议?”朋城看向我。

  “嗯?”

  他抬起瘫软的手,朝屏幕比画一下:“我的自传。接下来,该怎么写。”

  底下主机的风扇忽然加速运转,防毒软件的通知又跳出来。那个嗡嗡作响的声音像是完全笼罩在我的耳郭上。“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

  他抽动一下嘴角,没有更多表情变化。他再次关闭那个通知信息。

  屏幕上的游标继续闪动。

  我深吸一口气。

  “那一天,”我说,“你第一次……被带来医院的那一天,我能不能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皱起眉,底下的风扇声越转越大——

  注释:

  [1] H加A,H为抗精神病药物(Haldol),A为镇静药物(Ativan),临床上当病人出现急性躁动时,常合并使用这两者的短效针剂以快速稳定病人情绪及行为。

  35

  轰——

  筒钦一吹响,昨天那名棕色大脸领着队伍从大门现身。两把数米长的巨大铜管由四名喇嘛背行吹奏,他们头上的红帽像是孔雀开屏,后方再紧跟六名鸡冠帽喇嘛,手持唢呐铜壶,沿旋涡外围缓缓绕行。闲杂人等与鬼道邪灵退散哪,神明就要降临了。阳光从东方照射下来,青面、红面、褐面,他们一个个瞠目咧嘴,扬手提足,跨大步时甩动一身鲜艳的锦绣宽袍。右侧庙台法座后方的红色布幔仿佛烧出火来,左侧的回廊里挤满群众,一楼、二楼,没有栏杆。万一有人摔下来怎么办。几条缎带飞舞在半空,头戴金刚斗笠的神明挥动手中旗帜。小女孩手里的风车被吹成万花筒般的一个圆。愤怒金刚猛然转身,更多鬼神登场了。咣啷咣啷,他们手中的兵器相互撞击,大袖一挥露出底下的獠牙。不能害怕也不能犹豫呀。魔障务除,方能解脱。锵,谁在敲锣,妇人怀里的婴儿“哇”的一声哭出来。“这样冒险值得吗?”主任背光坐在椅子里。“你敢说以后一定不会后悔?”嗒,嗒,金色的腕表规律跳动。“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我是真的为你着想。”忍住,千万别说出口。婴儿哇哇哭个没停,妇人抱着他屈身往外走。又一辆巴士载了更多游客过来。“两小时后会合!”各种颜色的毛帽更挤向前,旁边谁的马尾发出酸腐味。继续往前靠,别管它。相机拿好了,场内的神明与场外的当地人都是活生生的猎物啊。瞄准,拉近,发射火炮。不能停,错过就没有了。好痛。是谁在后面丢石头?坐下。别挡住啊。几名老妇人瞪过来,挥手像在甩我巴掌。她们另一手里还摇着转经筒。一直绕。继续绕。更多神明卷入旋涡里了。白面、黄面,涂饰金银细粉,每一尊都旋绕成一座巨大的彩色陀螺。杀啊,一个活口都不能留。锣钹声敲得我心跳都乱了。谁家的小男孩戴个面具冲出来,抓了鼓槌要打。快把孩子抓回去,这里可是圣地。莲师八个化身各据一角,拿着法器在半空划圈。诸恶莫做,众善奉行。但在场的全是贪婪的罪人哪。不,不能逮捕,这是自由之地,你想怎样便怎样,你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不用害怕,不用犹豫——

  “你是——真的想要来我们医院,还是只是想离开?”“主任对不起,但对我来说,这两件事是一样的。我今天过来,并没有预期要和主任讨论这些。”我紧盯向他的嘴。“蔡医师,唉,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好吗?我只是希望你能再好好思考,你真的不需要现在回答。”“我能理解主任的意思,我只是想说,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我真的想离开,也真的想来这家医院,这是我已经做好的决定。”“真的,你可以不用现在说这些,蔡医师。”他又叹口气。“但那是我希望能确实让主任了解的。您今天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我很确定,这就是我想走的路。”“所以呢?”“所以?”我忍不住抬起头,他的双眼盯过来,“我说了啊,我已经做好决定,我就是想要离开也想来这里,我想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想要的。”“学弟啊学弟,你怎么有办法确定那就是你想要的?那个样子,就是你想成为的样子?”他摇着头笑了。他也笑了,是丹增,他躲在手电筒后,一旁壁画上的红衣骷髅跳起舞来。他们全都一起笑着。你的名字没有故事啊。唢呐吹奏不成曲调的旋律,跳动间面具差点滑落下来。怒目圆睁的三只眼盯着我。小房间内长者又在击鼓诵经,那名白人女子号啕大哭。我什么都听不见。别再这样大力敲锣,我捂起耳朵。怎么回事,牧羊阿嬷与山羊呢,他们跑哪去了,脚步太快我跟不上啊,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烈日像是刀割,手臂痛得要死,要我往哪里躲。有人撑起一把碎花阳伞,闪出金属反光。是那把刀子。拉姆的母亲开始打嗝,停不下来,桑烟越来越浓,像是将我的咽喉噎住。不行了。烟尘全飘过来,我被呛出眼泪。德吉,你别哭,先生正在战场上杀敌,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但如果堡垒垮了怎么办,如果指引没了怎么办?蹬起的黄沙在空中弥漫,嘛呢墙开始不断崩解,窣堵坡彻底塌了,一块块石头被贾扬特踢得咯噔咯噔从山巅滚落进水里。什么都没了。旋涡开始旋转,加速向外旋转。轰——

  筒钦再度吹响,喇嘛们排成一条长列,高举装有面具的红布包准备离场了。快拥向前,那可是最终的加持。后面的人推着我挤过去。别推啊。我想回头但没站稳,不小心跌在前一个人背上,后面又一个人压上来。红布包一包包从我头上晃过去,光线忽明忽暗,更多人压了过来。漩涡的水像是要漫出来了,我的胸廓剧烈起伏,像鳃一样一缩一胀,一缩一胀。身边那个人的身躯好像被我牵动了,他也在喘气,还有他,她,更多他与她。浪潮来回拍打,整座广场跟着振荡起来。漫出的漩涡像是将一切都淹没了。再没有垭口,没有山,都是海。这里,只剩整面的海……

  36

  “那一天,很冷,寒流来吧,我不知道几点的时候就醒来,好像是被冻醒的。明明窗户都关紧了,风还一直从边边渗进来。我整个人缩进棉被,头也是,手脚冰得跟石头一样。没多久迷迷糊糊就又睡着了。一直到电铃响。他来了。是我爸。听外面那个脚步声就知道了。他好像在客厅那边和我妈说什么,我听不清楚,然后就听到我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躲在棉被里不敢呼吸,心脏好像快要从喉咙跳出来一样,哽在那边。那个脚步声朝我越来越近。他停下来,就在我床旁边。‘朋城起来。该上学了,都中午了。’他的声音从我头顶压下来。‘你不是有答应警察?’他又继续说一堆话。都是一样的话。我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眼睛闭紧继续睡,想说看能不能再睡着就好了,就不会有感觉了。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是叫不醒的。突然声音不见了,好安静,就像是……空气都被抽光了一样。我抓着棉被,开始听见我心跳的声音。我很像怕会被听到还怎样,克制自己尽量不要呼吸,心脏却越跳越大力。我告诉自己,忍住,再一下,他应该自讨没趣就会走了。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没想到我爸竟然把我棉被整个扯开,手抓过来就开始狂摇。就很痛。搞到后来我整个人被他翻到地板上,摔下去的时候我还不小心张开眼睛,刚好看到我妈在门外。她在干吗?站在那边远远看进来。以为没你的事嘛。我爸好像发现我有睁开眼睛一下,开始敲地板,不知道是拿什么东西,就直接在我耳边敲,像是地板都要被他敲破了一样。他大吼‘几点了还睡?’‘不要再装了给我起来!’然后硬把我整个人拉起来。我眼睛还是要开不开的,他继续大吼,‘还装?给我乖乖上学去!’我被他逼到真的受不了了,就张开眼,瞪他。他更凶了。‘你这什么态度!小孩有像你这样的!’对,我就是小孩,我就是态度不好,我就是上不了学怎么样?我怕嘛。你以为我不想去学校吗?我也觉得很烦啊。我更用力瞪他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开始动手打我。我就想对抗,也不是对抗是防卫吧,不然那种打法根本会被他打死好不好。结果你知道吗,呵呵,打过去是我自己的手在痛。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他是我爸欸。我一个手软被他压到地上,他继续像是疯了一样用力勒我脖子,我想挡也挡不了,然后我那只米格鲁边叫边跑进来了。我最好的朋友呢。我正想笑出来突然左耳‘砰’的一声!我吓一跳。他打了我一巴掌。我整个耳朵嗡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楚,狗狗还在我旁边晃啊晃地摇着尾巴。我慌了。我该不会被打聋了吧?就胡乱回他‘好,好,我去上学’什么的,但根本什么都听不见。我躺在地上,斜斜地看到这时候我妈才从门外冲进来。她那个表情,是什么东西啊,像只金鱼一样对着我爸嘴巴一直动一直动。我还是听不到。我爸他跪在地上眼神整个呆住。妈的你以前就这样被他打怎么会不知道他可能会打我。我用力坐起来往我妈身上一推,她整个人跌坐到地上。我……我跟我爸一样啊,都一样的啊。我妈还想靠过来伸手要碰我,我要拨开她的时候不小心擦到自己脸上,发现眼泪鼻血鼻涕全混在一起了,变得黏答答的。然后我爸还是跪在那一动也不动。‘快!快!’我妈猛朝我爸指向柜子上的电话。这次我终于看懂了,是要叫救护车吧。我爸好像忽然清醒,他要站起来结果被他自己绊倒,就倒在我旁边。我感觉地板震动一下,但还是没声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坐在地上开始用我全身力气喊,你们有听到吗?你们有听到我的声音吗?有听到吗?有吗?”

  37

  风一阵一阵吹来,像是具有某种韵律。

  脚下的影子几乎完全消失了。我看一下手表,距离贾扬特与我约好的十二点半没剩多久。我终于还是爬上喇嘛玉如寺的后山。

  往左望,九点钟方向,那里是月世界的领土,满布干涸的、没有血色的皱褶。

  十二点钟方向,寺院外立了十几座大小不一的窣堵坡,每一座都是白色的,泛出新生般的光芒。

  三点钟方向,山间辟出一条河流般蜿蜒的路,三四辆车开过去。他们是要开往斯利那加,或者,会继续前往更远的地方?

  底下的广场被楼房遮住了,看不出是否还在进行活动。喧闹声远远传上来,像是随着海拔升高与空气一样变得很轻。步道有好几名男人、女人正缓步爬上来,他们经过转经筒,一人接着一人拨动,嘎吱嘎吱地响。

  每一个声音,每一个动静,每一道反射的光,与每一阵风,似乎都连接在一起了。

  原来,我就是海里的浪,就是空中的风马。

  我总在移动,总在之间。并总在之间,找到我。

  可以回去了。我对自己说。

+加入书架
主人,方便您下次找到
我,赶快把我放入书架吧~关闭
  • 目录
  • 书签
  • 上一章
  • 下一章

作者:蔡伯鑫

分类:中国现当代小说

状态:连载中

扫一扫 手机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