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再度抬头往山顶看。不需要沮丧,都旅行这么一段时间了,我和之前不一样了。我深吸口气,踏步往上——
“先生。”贾扬特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我回过头。
“上面没旅馆。”
“噢。”我有些尴尬,往下走。
他板着一张脸朝我接近:“都没床位?”我苦笑着摇摇头。他完全不意外的样子。
“你的手表?”他说。
“嗯?”
“几点了?”
我又“哦”了一声,把表面朝向他。已经快三点。
他皱了眉一下。“跟我来。”他掉头就走。
我们从一条水平的窄巷穿过去。
“他们都跟你说客满?”我说对。“那些克什米尔人。”他听起来有些不屑。
我们停下来,是另一家刚才我没发现的旅馆。他要我在门口稍等一会儿,自己走进去。山顶上的鼓声没有间断。他出来时向我摇头,说确实没有床位,领着我又穿过一条窄巷。我怀疑我们好像是要折回去我问到的第三家旅馆。
“贾扬特,你刚说,‘确实’没有床位?”
他摆摆头:“特别的日子,像是庆典,那些克什米尔人通常不想接一个人的游客,赚得少。”
“你的意思是,可能还有空房?”
“可能。但别期待好价钱,尤其,”贾扬特看向我,“你是外国人。”
我点头,感觉无法多说什么。
他停下来。
果然是第三家旅馆。
贾扬特一样要我在门边稍等。他一踏进去好像就叫了那名胡须男的名字,胡须男伸出手与他用力握两下。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贾扬特指向我,胡须男的目光也扫向我。胡须男连摇两次头。贾扬特手指往半空,我隐约听到“旅行者天堂”,他摇摇头,又指向我。胡须男没反应,四五秒过去,才晃了晃头。贾扬特转身向我招手。
我走进去——再一次。贾扬特斜靠在桌面上,向我朝胡须男摆头,胡须男也在看我。有贾扬特对照,胡须男的肤色让我联想到刚才途中看到的月世界。
“所以,”胡须男开口,“一张床,一个晚上?”
“……对。”
他低头在一小张纸上写字,递到我面前。是卓玛开给我的三倍价钱。“最后一间。你想看吗?”
“不用,就这样吧。”没有什么比刚好更好的,我像是在说服自己。
胡须男从抽屉摸出钥匙:“现在付钱,现金。”
“呃,我需要先登记或什么的吗?”我准备拿出护照——
“没那个必要。”
胡须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连续的声响。我看向贾扬特,他对我点点头,然后就往柜台另一边走,拨弄起架上的单张。我把背包重新背回双肩,拿出皮夹。里头已经没剩多少现钞,应该差不多刚好能在旅程结束时花完。五十卢比、一百……我隐约感觉那一个个甘地头像都不怀好意地在盯着我。他们会不会是串通好的?贾扬特站在那,抽出一张单张,正反面各看一看,放回去。我怎么会这样想,一路上他与我的对话不像是假的。
“先生?”胡须男指着我手中的一沓钞票。
我把钱递给他。他来回数两遍,点头,把钥匙交给我。它轻得像是玩具。
“欢迎来到喇嘛玉如——自由之地。”他嘴角抽动一下。
什么自由之地?我疑惑地看向贾扬特。
贾扬特走过来:“等一下你沿着刚那条阶梯继续往上,十分钟就到寺院。然后明天,中午十二点半,这里会合。”
“呃,途中我还想在——”
“我知道,会在贝图寺停,时间够。”贾扬特看向我,“然后我们就回去。”
我望向阶梯,又要爬了,从旅程开始的第一天就是这样一直在爬。但无论如何最后的行程就在前方了——咚咚咚咚,我已经来到这个自由之地。为什么胡须男会这样说?那应该是好事吧?鼓声的低频振动开始打进我的胸腔,萦绕在半空的嗡嗡声裂解开来,我辨认出那是男女老少在说话的声音。我也要加入他们了,和他们一起庆贺,一起舞蹈。旅行社男子提过嘿密寺的庆典有厉害的面具舞,这里应该也是吧。说不定还会更好的,在这么远的地方,一切都会更自由的,如同旅程进行到现在的我。我回忆起三天健行最高点的那个阳光,那阵风,与石堆。但很快我也要回去了。回去。贾扬特踢了一下石头,他没什么口音的英文从那片嘈杂声中冒出来——
“哈啰,你是从台湾来的吗?”是个男人的声音。我抬起头,站在高我几阶的他一身荧光黄色的polo衫,好刺眼——等等,他刚说中文?
“Sorry.Sorry.You speak English?”
“呃,我是从……对,从台湾来的没错。”我几乎是生疏地说出中文。
“对嘛,我就在想我怎么可能看错。”他仰起头笑,“刚我远远看到你,就在猜你应该也是台湾来的,果然给我猜对了。不是我在说,我出来跑这么多年,真的是很会认我们同胞啦。”
我维持礼貌的笑容。中文。对,现在是讲中文。
“啊你一个人出来玩?”他问。
“嗯。”
“背包客啊?赞赞赞。”他比起大拇指,手腕上那只金表闪闪发亮,“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像你当背包客,现在老了,不行了,哈哈。真让人羡慕呢,可以一个人这样想去哪就去哪。你应该还是学生吧?”
“没有,我已经——”
“欸,你相机咧?”他盯向我身体。
“嗯?”
“歹势歹势,还没跟你说我是领队,带摄影团过来的,大家都叫我黄大哥。你应该也是看准这周末的庆典才会特意过来的吧?”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想和他多谈。
“啊你刚到吗?”
“对。”
“哦——”他边点头边发出充满鼻音的长音,“那赶快上去看看。今年水平不错,比去年嘿密寺还好,我的团员们啊,都拍得很开心。”
我保持笑容,点点头:“那我就——”山顶传来一声浑厚的低音长音,不晓得是什么乐器,像是一股巨大的浪挟带泥沙冲刷下来。我正要抬起的脚被卡住。
他回头往上看:“欸?哪会遮紧[1]?”
“嗯?”
“下午场结束了。刚才那个啊,是个叫筒钦的乐器,只有在活动最开始还有结束的时候才会吹。”
我愣住。好像不完全是失望,但感觉有什么落空了。
“你今天在这边过夜吗?”他继续问。
我回过神,点点头。
“那就没差啦,明天还有。不像我们带团的啊,就没办法,今天还要拉车回列城。”他注意一下手表,表面反光闪过面前。我脑中闪过一个熟悉的感觉。“哎哟,我还要下去和司机交代事情。你就好好玩啊,享受这个,”他晃动双手,“自由之地。”
他和我说再见,我点点头,往上与他擦肩而过。自由之地。怎么他也在说自由之地……“黄大哥。”我转过身。
“嗯?”他停在我下方几阶。
“不好意思,可以再耽搁你一点时间吗?”
他又瞄了一下手表:“欸,怎么啦?”
“你刚说自由之地,那是这里的别名,还是什么吗?”
他耸个肩:“算好玩的一个讲法吧。”
“好玩?”我更困惑了。
“啊你想知道典故是不是?刚好我才跟我团员们说咧。”他笑着上来到与我同一阶,“说是以前啦,这里有个国王得了麻风病,医生怎样都治不好。后来有一个喇嘛把国王医好了,国王为了感谢他,就把这里给他作为供养。所以咧,这里就变成一个受到加持的圣地,任何罪犯只要在审判日前能亲自来到这就不会被处罚。怎么样,够自由吧?”
“但这样……不就所有罪犯,都会想办法来到这?”
“嘿啊,所以这个算传说啦。还有另一个说法比较可靠一点。”
“是?”
“就那时候,蒙兀儿帝国想要把南亚也统一下来,拉达克就被入侵了。但是啊,那时候拉达克王国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独立。所以,”他举起右手,“拉达克这边,信仰佛教。”再举起左手,“克什米尔那边,信仰伊斯兰教。只要两边的国王意见不一致,就会来到中间的喇嘛玉如这里,在寺里喇嘛的见证下,和解。”他两手一拍握在一起。
“和解?”
“哎呀,哪真的有什么和解,讲白一点就是在这边乔啦。就是因为这样,乔事情的地方,就叫自由之地。这个听起来比较合理啊?”
“……嗯。”
上方的喧哗声像是快要沸腾的水,开始有更多满溢出来,朝我们逼近。
“啊,我团员要下来了,真的不能说啦。就这样啰,拜拜。”他扬起手,靠在阶梯左侧下山的脚步飞快。
就像在地铁站里。“紧握扶手,站稳踏阶”。怎么我又想到台北的事。光线闪过去。对了,主任也是带着那样一只金色的腕表。“你好啊”“你好”,上方陆续有中文朝我招呼过来,然后他们的聊天声继续往下方远离。我还没回到台湾吧?还没。黄大哥说的历史与传说,贾扬特口中的真实与想象,那么所谓的自由会不会——一对银发白人夫妇走过我身边,像在哪见过我的样子向我微笑。是昨天“拉达克假期”那台车的乘客?不,那是今天上午才对。“你好啊”“你好”“背包客噢”,又有团员走下来,他们好像都一副比我还熟悉我是谁的样子。我保持微笑。不要让他们失望啊。继续往上爬,就快到了,我开始看见寺院的白色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