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啊,过完年又刚开学真的很……”如盈也向我笑。
我往办公室门口走,窗户对侧的雅慧拿着一本资料夹在电脑前坐下。她似乎是真的没注意到我。
“那个,伯鑫医师?”如盈忽然从后方又叫住我。
我回过头。她面朝我,眼神有些游移。
“嗯,你们有考虑,让郁璇……先去住急性病房吗?”
“嗯?”
“不是,因为……”
我等待好几秒,但如盈没把话说完。“没什么状况的话,我们应该,还是会先在这里hold hold看。”我说。
她尴尬地笑了,一只手按在脖子与脸颊侧边。“也对,我在说什么,上次开会也讨论过的。”
——但后来郁璇与母亲会面了。大雄与我交班时转述了郁璇的说法:郁璇母亲持续指控,是她毁了这个家。办公室里传出印表机细琐但刺耳的声响。
“我想,嗯,去年应该八九月嘛,那时候她自伤的状况也有处理下来,这次……应该也没问题的。”我像在说给自己听。
如盈“嗯”了一声,又向我微笑。
药物已经照袁P的指示调整,病房安检与行为约定也确实由雅慧执行,并按规定与我交换意见。社会局的社工说她的性侵官司应该近期就会开庭,但现在我们也只能先继续观察,或者说忍耐她起伏的情绪与间断出现的自伤行为。办公室与电脑教室的亮光像是从左侧与后方将我包夹。我想起今天一早的向日葵团体,郁璇那总像在讥讽着谁的语气。
“如盈,我还是先……如盈?”
她好像在恍神。我朝她走近几步,她看过来:“嗯?”
我犹豫要不要追问,但还有那么多积欠的记录……
“没事啦,”她说,“你不是还要忙?你快去处理,我把IEP的资料弄一弄也要来离开了——”
“你在……想什么吧?”
她愣了一下。“哎呀,都是大雄医师不在了,我们才要在这边烦恼这些。真是的,住院医师为什么一年都只有四个月啊?这样你们当fellow的也真的很忙,你看你还要负责急性病房,刚好又刚过完年——”
“你担心,郁璇自杀?”我怎么还是说出口了。
如盈看向我,笑容僵在一半。
办公室里又传出印表机运转的声音。咔嗒,咔嗒。我吞下一口口水。“……当年那个女同学,是不是差不多……就在这时候走的?”
她继续看向我。
几秒钟过去。
“……我不晓得你知道。”她的声音隐约在发抖。
“嗯。”我稍微避开她的眼神,“朋城,之前跟我提过。”
“是哦……”
远远传来印表机哔哔哔哔的四连音,规律地响了三四回。
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伯鑫医师,”她听起来比较镇定一些,“你这几年,有你照顾过的病人,后来,自杀走了的吗?”
我没预期会被她反问,过了一会儿,脑中才闪过几张模糊的面孔,男生,女生,还有他们的父亲、母亲或曾经陪同就医的其他家人……我点点头。
如盈也点头,垂下眼神。我感觉沉默得有些难受,正要再开口——“我和那个同学,那时候还蛮常在一起的。如果真要说,她和现在的欣瑜有点像呢。”
“啊?”
“就是……都漂漂亮亮的,很乖、很温柔,当然,也就很讨大家的喜欢。我记得我刚来这,还在暑假吧,有次烹饪课临时缺材料,就是她主动说要和我一起去买。本来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一个很一般的女孩子,就是那种你会觉得说怎么会出现在这,这里是医院耶?一直到那次一起出去,和她比较有机会单独聊,才知道她其实,”如盈笑了笑,“怪怪的。是好的那一种。就是有时突然会很跳tone,好像没什么能真的约束她一样。”
“呃,是吗?”我越来越不确定是否要继续在大教室里和她谈这些。她带着一点微笑地点头。“我有跟你说过,我大学是念幼教的吗?”
我延迟一两秒,摇头。
“其实大学的时候一边念,一边在后悔为什么要选幼教,毕业后也没去实习,后来是迷迷糊糊应征上这里。呵呵,谁知道三招会只有我一个人报名。所以说真的,实在不晓得要怎样和这边的青少年互动才不会出错。一直到和那个女同学比较熟之后,有次,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就突然问她,你会不会觉得这里很烦啊,医师、护理师、老师,人一直换,但都在问你差不多的问题。结果她说,至少我不会啊,她可以感觉到我是真的想听她说。那时候我就有点吓到了还什么的,就回她说,和你说话很有趣啊,不然大家怎么都会喜欢你。她回应我的,却是我想都没想过的回应。她说,”如盈停顿一下,“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的人……”外头的天色似乎更暗下来了。
“嗯。她跟我说那些的时候,一方面心里蛮感动的,有种好像自己真的成为一个老师那样。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其实我也……”
办公室里好像有人在走动。我转过头,雅慧正好走回病历柜,看到我向我点个头。她继续整理资料夹,“医疗品质及病人安全”,侧边写着几个大字。我头转回来,忽然有种自己像是在与病人会谈的错觉——我在想什么。如盈如果不是信任我哪里会跟我说这些。
“那,后来呢?”不要多想了,“她是怎么会……”
如盈想了好几秒,摇摇头。
“嗯?”
“那阵子,病房状况蛮多的,可能是有些影响。但,不确定。因为她家里,她爸,好像也有些状况……”如盈越说越迟疑。
“……你指的是?”
如盈没有出声。
我想起郁璇被安置那天如盈在办公室里的反应,不自觉也低下头。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刚好是年假放完回来开工的第一天,办公室里我们每个人都忙死了。很反常地,她没有准时出现在这里。之前她一直都是班上最准时的那一个。当下我们也没有立刻去联络,想说刚收假,一般外面学校那时间也还在放寒假,很多人也都迟到或请假。然后我就接到她打来办公室的电话。她说,她想和我说谢谢,说这半年多和我聊得很开心,很高兴……认识我。我也没意识到她怎么会突然说这些,也完全没有别的征兆啊什么的。过年,大家不都一家和乐到处出去玩嘛,能有什么。于是我就很简单地回说,赶快过来了啦,说什么谢谢,又不是不会再见面。”如盈停下来。
我抬起头,落地窗外的天光几乎完全消失了,如盈的眼角泛着泪,脸上却保持微笑。
“其实……也就是这样,也没什么。我常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啦,一直想这些干吗,都过去了,也不可能真的再重来,就不要再想了嘛。但要是……要是有一天,我真的把这些都忘了呢?”
那几张脸孔再度闪过我脑中。他们是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想不起来?明明是我曾经照顾过的病人。努力想啊你。在诊间里,在病房里,对,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有她。可是那时我到底做了什么……
“啊,伯鑫医师对不起。”如盈有些慌张地说,“你一定累了,我还这样只顾着说自己想说的,真的对不起。”
“呃,不会。”
她笑了一下:“反正我相信,有你在,郁璇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我们……一起努力。”我笑了一下,却感到莫名的心虚。希望如盈不至于察觉。
“那就后天再说吧,赶快让你去忙了。你明天应该没空过来,都在门诊?”
我点点头。
“那个那个,”如盈比画着手,“学测啦,我怎么突然忘记。明天就要公布成绩了,我中午联络你好吗?这样刚好后天你就可以和朋城聊一聊。今天上午你走之后他还特意来问我你今天会不会再过来呢。你们应该有好一段时间没好好说到话了吧?”
我“嗯”了一声。原本三周前该要会谈的那天,我临时被要求参加评鉴的宣导会议而不得不取消。朋城那时说没关系,反正他也刚考完,没什么事。然后,就过年了。
“太好了。希望朋城也能像欣瑜一样,顺顺利利回到学校呢。”
教室前方一张张空荡荡的桌椅像是要没入黑暗。我慢了半拍,再“嗯”了一声。
朋城低着头,认真思索的样子。
立灯已经点亮,我将笔记本拿在手里,一切像是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刚才会谈的开场,“最近都还好吗”,我是这样问他——尽管我不太确定他会怎么理解我说的“最近”。
“……不知道欸。”朋城看向我,忽然视线往我的脚边移。“那个,”他指过来,“你好像什么东西掉了。”
“嗯?”我低下头。是上午发的病房火灾小卡。“RACE”[1],口诀就这样被我背下来了。一切都是为了评鉴。我捡起来放回口袋,向朋城笑一下。
他摇头示意没什么。
我们沉默了几秒。“嗯,你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