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直接讲了,难不成要再等两个星期?”“也对。”他咧开嘴角笑,“那就,你听我说喽?”
我向他拿高手里的笔记本与笔。
他点个头,想了一下:“从……那天一早说起?”
“OK。”
“反正,那天从一大早就跟平常很不一样。寒流刚来,很冷,然后地铁也超空的,我才知道原来那天别人都弹性放假,是我们医院没有。可能也是这样,一整天在日间病房都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大家也都差不多吧,下课时间很多人还在那边聊说要怎样跨年什么的,我就听到欣瑜跟别人说她打算回家看电视跨年。就,也都是一直忍啊,忍到放学,偏偏那天大家还像都约好了一样,一堆人一起走去地铁站,吴宇睿当然更是一直黏过来。坐到北车,好不容易刚好只剩我和欣瑜两个人要下车,但一出去,”他摇摇头,“人超多。整个月台,到处都闹哄哄的,很像电影院门口那样,挤成一团,也说不出来大家是在兴奋什么,氧气都快要不够吸了。我因为懒得脱外套,身体里面闷到有点儿流汗,等到本来那班车开走了,我才牵起欣瑜的手。她说我的手怎么那么湿,我赶紧缩回来擦一擦再牵她。她的手,很冰。但也就,握着就好。”
“后来,上高铁了。我们赶在最后几分钟才抵达,还好没出什么意外。我把藏了盥洗衣物的背包丢上去,也帮欣瑜放上去,坐上椅子,总算能安心下来。接下来就真的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了。准备第一次看五月天现场,也是第一次有人跟我一起。我就转头跟欣瑜说,我们真的要去高雄跨年了耶,最后倒数几个小时。她也笑笑回我说对啊。窗外黑乎乎的,还在地下道,灯光很快一直往后跑。我们开始聊这几天各自复习哪些五月天的旧歌,还有这张新专辑。我们一直聊到,好像刚好车子出来地面的时候吧,我手机叮了一声,是我妈发来的信息。才想说一早出门的时候我妈只说一句小心安全还不算太啰唆,信息就来了。我不想点开就把荧幕关掉,但欣瑜好像看到了。她就问我是我妈吗,我说对。她好像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我之前有跟她说,我和我妈说是和朋友去跨年。没办法,我妈又不像她妈那么开明。高铁继续轰隆轰隆地往南开,应该是桃园吧,就看到很多房屋的灯光,一盏一盏的。欣瑜突然说,‘你学测……剩不到三十天了’。我有点儿吃惊,看向她,换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后来觉得我那时候说错话了——我说,‘你下学期回学校,也要加油’。”朋城停顿两秒,“她就哭了。”
“哭了?”我忍不住开口。
“那时候,我很慌,在一起这段时间我从没看她哭过。我知道她一直不是很爱谈学校的事儿,但那时候我就,唉,不知道,当下我只是想陪着她,她也就……安安静静地哭,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可能是怕前后会有其他乘客听见吧。我小声问她怎么了,还好吗,她也没回,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就看她抓着外套的袖口。我一开始想说她可能是怕冷,想握她的手,她却把袖口抓得更紧,好像在怕什么的样子。高铁开得真的很快,车厢一阵阵好像在抖动。我还是试着稍微握她的手,她的手才慢慢松开。她的手变得比我的还热了。我问她要不要把外套脱下来,车厢里比较温暖。她摇摇头。我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郁璇。我觉得自己很不应该你知道吗,大概是在惧乐部待太久了,我把她的袖口稍微拉起来一点儿——果然,她手腕上有好几道新的、浅浅的割痕。然后,她才轻轻地把袖口又拉下来,盖住。那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为什么我没有……我想了很久该说什么,但想不到,她也都没说话。过了好一段时间,都快到台中了吧,她才……靠到我肩膀上。”他停下来。
我持续看向朋城——这次的空当我决心保持沉默。
朋城向我笑了一下:“后来,她好像睡着了。我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五月天就在前面等着我们,新的一年也是,很快就会到了。她靠着我,其实后来有点儿麻,但也就这样吧,平常在台北也不太有这种机会。一直要到左营了,我把她叫醒,她看起来心情好多了,拨一拨刘海,笑着说睡到头发一定都乱了。我觉得也有点好笑就笑了。一开始在病房里看到她也是这个印象,很正,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正,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就向她告白了。”
“我们沿着路标走去转乘高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起来,尤其一到世运站,一出车厢,超热闹的,而且所有人前进的方向都一样。上天桥,再下来,我觉得心跳越来越加速,就在前面了,真的,就在前面了。我从人潮缝隙看到出站的闸门,我伸进口袋里要找代币,但一时间没摸到,边找边刚好有个人从我旁边撞过去,还回头瞪了我一眼。我感觉有点儿不舒服,然后,终于摸到代币。我继续往前走到闸门口,忽然脚,动不起来了。心里不知道在怕什么,就好像、好像回到校门口那样。一直到有人在我背上轻轻推一下。我回过头,是欣瑜。她看着我微笑,我才回神跟她说没事儿,走吧。就这样,出站。我们……终于到了。”
我露出微笑:“终于。”
“对啊。”朋城像是松了口气,“我们又开始东聊西聊,好像前面什么都没发生、都不重要一样。周围的人也是,还在暖场的时候现场就已经很嗨,气温也完全不像台北要冷死人那样。等到灯光一暗,现场开始聒噪,我感觉,说不上来,还是很不真实。这里有五万人、五万人欸。我看向欣瑜,她好像看穿我在想什么,凑到我耳边说‘我们真的来了耶’,我也靠向她说‘对呀,真的,好扯’。她抿嘴笑了一下,但很快灯光闪过来,旁边又开始尖叫。大荧幕在放影片了。一放完,砰!舞台上爆出火花,全场都疯了,我和欣瑜跟着一起大叫,但其实根本听不到自己在叫什么,像是跟所有人的声音全混在一起。就整个超疯,从来没那么疯过。”他讲得也有些兴奋起来。
“你啊……”
“啊,”朋城朝他的手表瞄了一眼,“不行不行,讲太多有的没的了,中间跳过讲个重点就好,全场我最爱的一个片段。”
“嗯哼?”
“就是快到跨年倒数的时候,钢琴的前奏一出来——《温柔》。靠,这首歌我超爱的。一开始荧光棒是蓝色的,左右摇晃像海浪一样。到中间节奏出来,荧光棒变成白色。等开始飙吉他,又变成红色。那时全场都嗨翻了,非常整齐、非常用力地在甩荧光棒。就在要进到最后一段副歌前,灯光整个亮白色地打下来,超亮,荧光棒也变回白的,然后满天撒下白色纸花,就像真的在下雪一样。我和欣瑜伸出手拼命想抓,却抓不太到,同时现场所有人一起大声合唱:‘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明明是想靠近/却孤单到黎明/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那……’”
他继续忘我地唱着,一手拉起毛衣领口,另一手打着节拍。我仿佛看见他穿上了那件超人披风,张着手,飞在整片雪白的大地之上。
新年快乐。我在心里再次说着。
27
我一个人越走越远,路的两旁是雪松与持续长高的青稞田。再几个月,到田里变得黄灿灿的那一天,我想这一路将会有满满的青稞香伴随松香。
“伯鑫,别迷路喽!”德吉在后头大喊。我回过头,她站在铁门旁持续朝我挥手。围墙后的树林大约三四人高,摇晃间露出里头的两层楼房子。
我没停下脚步,举起张开的右手:“知道了!”
我看见她在笑,如同昨天我刚抵达这里时她迎接我的那样,同时像是也看见她的先生洛桑与她手牵着手,还有他们那一对宝贝女儿绕着他们跑。她们两个可是小动物啊。我的手握起来,放下。再看下去会更舍不得的。微风带着水汽从侧边吹来,我决定把这个感觉带着上路。
这是最后一天健行。水壶重新装满水,加上德吉打包给我的点心——她强调那不能算是午餐,背包变得比前两天更重一些,但这样的重量似乎刚好。我再次经过那堵嘛呢墙,村中心的草原变得安静,孩子们应该都上学去了,只有水车嘎嗒嘎嗒,带动转经筒转个不停。我越过昨天傍晚折返的路口,空气中的水汽逐渐变得稀薄,松香味儿也是。终于,一点儿绿意都不剩。
再见了,嘿密书克帕詹。
旅行社男子说这天要攀过一个超过四千公尺的垭口,是三天中难度最高的一天。德吉也特别叮咛我今天慢慢爬,不要急。提密斯冈,是今天的目的地,也是健行的终点。我想起旅行社男子给我的DM还在背包里,但觉得没必要再拿出来了。我再度走进地图的空白处,迈向又一个除了名字我一无所知的地方——然后路就断了。我笑了一下。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