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条长长的路上(26)

  “嗯?”大雄惶恐地看向我,“学长是说欣瑜,还是……”

  我笑了笑,看了一下手表。

  “不过袁P很妙欸,明明是在讨论朋城,啊怎么会突然说到欣瑜要——”

  “报告。”是朋城的声音。我转过头,发现病人们陆续环山回来了。“蔡医师,”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我们今天,照常?”

  “照常。”我站起来。

  大雄抬起头:“学长,那我们……”

  “嗯,等两点半再继续讨论,好吗?”

  “好。”

  我在笔记本顶端写下今天的日期,再看回朋城的身上。他像在等待我开口,静静地看向我。我轻轻笑了一下:“新年快乐啊。”

  “嗯?”他愣了半秒,“新年,快乐。”

  “你们回来了?从高雄。”

  “呃,对啊。前天一早元旦回来的,欣瑜妈妈买的高铁票。”他没露出特别兴奋的情绪,“医生你现在变得很忙吧?”

  “是啊,开始要同时负责急性病房,事情会比较多一些。怎么会想问这个?”

  “就,我看去年杨医师也是这样,有时候还会临时和我改会谈的时间。”

  “是吗?”

  “嗯。”

  我们也好久没在这提起杨医师了:“我尽量。好吗?”

  “嗯。”

  我向他再度笑了笑。“所以,今天有想谈些什么?”我暂时搁置心中太明确的好奇。

  “嗯,”他停顿几秒,“我爸吧。”

  “你爸?”我有些惊讶。

  “嗯。他又……找我了,就前天回台北,路上接到的电话。”

  “OK。”我点着头。印象中病历里几乎没有任何关于他父亲的描述,几次话题带到他父亲,他似乎也不愿多谈。“我不是很确定,你爸妈是……”

  “离婚,我小二还是小三的事儿吧。”

  “是。”我继续点头,“所以,他打给你,是有什么事儿吗?”

  “也还好。只是,没预期新年第一天就接到他的电话吧。”

  “哦?”

  “大概因为今年我要学测的关系,就比较早打来。当然也差不多啦,还是说一些……要我加把劲儿之类的话。”

  “嗯。”转眼学测就在这个月底了,好快。

  “其实前两个月家里就收到一堆他寄来的参考书,考前百日冲刺什么的,好几本。跟我初三的时候一样,也没先问我有没有需要,就一股脑儿地寄了一堆过来。”他苦笑着摇摇头。

  “我都不晓得,原来你爸和你还有保持联络?”

  “也不算吧。”

  “哦?”

  “我从来……也没找过他啊。一方面也是他这几年都不在台湾吧,大陆地区好几个地方跑来跑去的样子。基本上,就都是这样,偶尔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过来,然后我妈会跟他有一些信息什么的。和我,也就只有每年农历年前会固定通个电话,说一日游的事儿。”

  “呃,什么一日游?”

  “就是跟旅行社的团啦。”朋城一脸的无奈,“每年,他都会换个新地点,宜兰、苗栗,最远台中、南投也去过。不过去哪儿好像也没什么差,反正都是坐游览车,和一堆上了年纪的人一起。以前连手机都没得玩,更无聊。然后,他也是都固定问那些问题,过得怎样,有没有回学校,在医院习不习惯。问完了,就没了。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有时候同团会有那种,你知道,就是很热情的阿姨过来说个几句,什么儿子这么大还出来陪你玩哦,真乖,真孝顺。我听到那些话也是……”朋城又摇了摇头。

  “然后你说,一年就这样一次?”

  “对。”

  “而你也……还是都去了?”

  “他就,我爸啊。”

  “他就是,你爸爸?”

  “嗯。”朋城垂下眼帘,过一会儿,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怎么了?”

  “每次我妈都还会特别鼓励我一定要去。可能他们之间有什么讨论吧,我不知道。但我心里常就会想,你自己都受不了他了,干吗还硬要我跟他出去。”

  我没有立刻接话,视线在笔记本上停留了一会儿:“我很少……听你说这些。”

  “嗯。”他将手伸进毛衣领口的周围,揉了几下自己的后颈,“可能是因为,也不重要吧。”

  我静静地看向他。

  “还记得小学……三年级吗,有次老师要班上每个同学轮流站起来介绍自己的家庭。轮到我的时候,我很紧张,因为一堆同学都看过来,我说不出话,就哭了。我忘记后来是怎么收场的,只记得那个老师还蛮温柔的,也没有骂我或怎样。然后那天回家我妈就突然很反常地和我说了好多话,但她说什么,我其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反正就是记得有这件事儿,觉得自己很丢脸那样。后来,一直到升初中的暑假吧,我刚好在路上遇到我小学那个老师,是她认出我的。她很关心我,问我过得好不好啊,初中要去哪里念,还说她一直觉得我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初中一定会表现得很棒什么的。离开前她说,家里还是跟妈妈两个人住吗,要一直开开心心的哦,要记得还是有很多人很爱你。我一开始只是有点儿纳闷她怎么会知道我家的事儿,后来才想到,原来他们一直以为我那时候哭,是因为我爸妈那阵子刚好离婚没多久的关系,但其实……”

  “其实?”

  “那就是一个……一直都没有的东西。”

  “一直,都没有?”

  他点点头:“蔡医师,你自己小时候的事儿,还记得多少?”

  “嗯,不多吧?”

  “其实大部分,我也都忘了,只有一个片段到现在都还记得非常清楚,清楚到像是……那根本是我想象出来的一样。”

  “嗯哼?”

  “那是发生在我家门口的楼梯间,那时候我应该……”他一手握上另一手的手肘,“幼儿园吧。我妈蹲着,抱着我,我好像刚哭完还怎样,我妈一直揉我的背,然后一阵阵声音从我家门后面传出来,什么咚的声音,有东西碎掉,还有……我爸在里面大吼大叫的声音,就一阵一阵地传出来。我妈一边揉我的背一边说,不要怕,不要怕,爸爸是怕你受伤。她的声音好像在发抖,变得细细尖尖的。我被她抱得好痛,受不了叫了一声,她才松开。我就看到她的脸,又红,又肿,跟我印象中的她长得完全不一样,好像,她不是我本来的妈妈。然后,我爸的吼叫声继续从门后传出来……”

  “朋城……”我注意到他的手在毛衣表面来回轻轻摩擦。

  他的手停止动作,坐直回来。他向我笑了一下:“就是这样。”

  而我完全生不出笑容。

  “你应该也觉得,很像演电影吧?”他耸了下肩。

  我稍微放低视线,感觉自己眼眶有些快要变湿。

  “说起来完全没道理,但后来,只要我每次看到‘天伦之乐’这四个字,都会想起这一个片段,就感觉,那好像是我最接近那四个字的一次吧?”

  我重新看向他。“你说,”我摇着头,“离你最近?”

  他淡淡地又笑一下。

  “为什么?”

  他想了几秒:“反正后来,就很少我爸在家的印象了,也可能只是我都忘了,连他带我那只米格鲁回家那天是什么情况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家里变得更安静了,就只有,有时候我那只小米会在那边叫那样。我妈也是。我还有印象的,都是她坐在餐桌前,没有说话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我想起那时候,从办公室望向小教室窗户里那个僵硬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见到她。除了来开IEP、来拿诊断书,她真的没再来过这里了。朋城的母亲是没有垮,但也……“我在想,你妈妈,应该也有很多想说出口的话吧?”

  朋城注视着我,嘴唇紧闭。

  “我不知道,也许这样说我是跳得更远了,但说不定,你爸……也是吧。”

  他缓缓地转过头,保持沉默。

  “嗯,那只是我突然的一个想法。”

  “嗯。”他的语气往下坠,下巴像是要碰到毛衣的领口,“我妈,前天倒是突然问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爸也跟她说了什么。”

  “嗯?”

  “之后有没有想要改姓。”

  “之后?所以你现在还是——”

  “跟我爸。”

  “那,你怎么想?”

  “我是不想跟我爸姓,但也……”

  “也不想跟你妈的?”

  朋城点点头,叹口气:“我妈说等我二十岁以后就能自己决定了。所以就,再说吧。”

  “二十。”我笑了笑,“看来光是满十八还不够啊。”

  他有些无奈地摇头:“要离开家,还真难。”

  “是啊,真的是。”

  他继续抿嘴笑着。

  我等待一段时间。他看起来没有要继续往下谈的意思。“但至少,你可以从……去高雄开始?”我试探性地问。

  他看向我,表情有些吃惊。

  “嘿,本来我满心期待今天要听你分享去高雄跨年的事儿呢。”

  “什么啦。”他稍微笑出声音。

  “所以,你有想要讲吗?”

  “当然有啊。可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