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着盘子陷入思考:“那个,是另一个灵魂,在我母亲的身体里面。”
“另一个灵魂?”
拉姆点头:“真希望我的英文能更好一些。”
我低下头,洒进来的阳光恰好落在她的脚边,地毯像是变成一池宝蓝色的水塘,深不见底。
“你知道……廓瓦吗?”她问。我摇摇头。“当人死了,灵魂会离开,进入另一个生命。人、动物、鬼,或者神。都是在受苦,不同的苦。”
我想她说的是轮回,可是我不知道轮回的英文怎么说,就算我知道她也不见得知道:“而你刚说,你母亲身体里还有另一个灵魂?”
“对。那个灵魂,母亲没办法控制。”
“然后,那个灵魂似乎在告诉你们什么?我是说,有一段时间你们……几乎你们每个人都哭了。还有后来,那把刀子。那真的是一把刀子没错吧?呃,我这样问会不会不礼貌?我只是想试着了解,就,多一点点都好。”
“不会的。只是我的英文……”拉姆回头望了母亲一眼。她们相视而笑。“我想想,嗯,不要杀生,要诚实,要心存平静。那么,不再受苦。大概是这样。那个灵魂,要我们能清洁。”
“清洁?我不懂。”
“我用错字了吗?”她稍微低头,“对不起。是的,我想,是清洁。”
“呃,我可以这样说吗,你指的清洁,可能意思是像净化,或者说,纯洁?”我问完更感觉自己犯了禁忌,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
“对。对。你提醒了我。清洁,就像是莲花,帕德玛。”
“这里的名字,帕德玛?”
“对。”
面前拉姆的眼眉像是与母亲合在一起。那是她们共同归属的地方。没有人逃得出来,就像是没有人能离开轮回。我想起我一直没能告诉拉姆我叫什么名字,但她没再问,我也没打算再提起。我觉得我该要继续往下一站走了。
注释:
[1] 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目前台湾已正式更名为思觉失调症。
22
我低头瞄向手表,一点二十一。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先结束在这边,好吗?”我感觉已经忍受到极限,站起来。郁璇的母亲、坐我正对面的郁璇、大雄与雅慧,没人动。“小教室这边,等一下还有课——”
“你刚说那些到底什么意思!”郁璇的母亲像在尖叫,“他是你爸,你怎么可以那样说?你凭什么那样说!”
郁璇面无表情,眼神投向小教室的另一个角落。大雄迟疑地抬头看向我。
郁璇的母亲快要哭起来:“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个家我这几年来一直都——”
“妈妈。妈妈。”雅慧伸出手,“郁璇妈妈。”雅慧以平静的语调打断郁璇的母亲。母亲的肩膀起伏,转过头,像个被关在保护室的躁动患者从小方窗瞪出来。“你听我说,好吗?”雅慧凭空按两下手。
郁璇的母亲稍微冷静一点儿。
“我们,会继续处理。”雅慧说完朝我点头,再转回朝郁璇的母亲点个头。雅慧似乎没有要理大雄的意思。“时间的关系,有关通报的事儿我这边跟你们说明——”
郁璇发出冷笑。所有人看过去,她仍然看向那个角落:“你不是一直说你想知道我怎么了?我说啦。”她冷笑一声。
“你、你……”郁璇母亲的声音又开始发抖。
“妈妈。”雅慧双手在桌上交握,向我朝郁璇的方向摆头。
“那个,”我清了一下喉咙,“叶医师,你带郁璇……先去电脑教室那边好了。”大雄点头,小声问郁璇过去好吗,郁璇“嗯”了一声,没与任何人眼神接触。我又瞄了手表一眼:“雅慧护理师,你有需要换个地方——”
“不用。我在这边跟妈妈说就好,时间够。”
“好,那……”我挤出微笑。
大雄带着郁璇站起来,往外走。郁璇的母亲瞪向郁璇刚才坐的位置,呼吸的速度还没完全缓下来。雅慧朝我手一挥,像是要将我驱逐出境一般。
我关上门,喘口气。学弟继续带着郁璇往前走。我怎么会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握这里的工作了。大教室里好暗,病人们随时都会环山回来了。角落传来连续几声咳嗽,是欣瑜趴在那儿。大雄推开电脑教室的门,灯一点亮,郁璇转头似乎往欣瑜瞥了一眼。大雄把门关上。
我走进办公室。
“伯鑫医师,你们谈完了?”如盈从座位上看过来,“上午他们杯子蛋糕都做好了,留了一个在你桌上。”
“嗯,谢谢。”一个拳头大小的蛋糕在我桌面正中央,鹅黄色与胭脂色的奶油霜堆叠成一朵开得极盛的花,几颗像是水银的糖珠塞在缝隙里。
“刚才朋城妈妈有打电话过来,说要我请你——嗯?怎么了吗?”我看向如盈。
“是……郁璇有什么事儿吗?刚才好像听到……”她的眼神有些闪烁。芳美姐在座位上抬头看过来。
我吞口口水,却感觉像是一口被塞入那些奶油糖霜,涌起一股油腻感:“郁璇刚说,这几年,她被她爸,陆续性侵好几次。”我试着再吞一次口水。接下来呢。通报之后,社会局一定会介入,还有警察。她的情绪,冲动性,自伤甚至自杀的风险……
大教室像闪光灯般突然亮起来。凯恩站在电灯开关旁咧嘴朝门口的方向笑,欣瑜病恹恹地坐起身,丁大冲进教室,凯恩指着丁大边跳边笑。我回过头,如盈像在回避什么似的低下头。
“呃,”我得多说些什么,“雅慧和大雄还在继续处理,应该,是可以control下来。”外头传来零碎的声响,更多病人回来了。我感觉喉咙还是像被什么哽住。
“原来……是这样吗。”芳美姐露出有些忧心的表情。
我“嗯”的一声。
芳美姐点点头,思考了一下。“唉,是不容易啊。”她继续点头,“别太担心了,我们再一起讨论,一起处理,好吗?团队一起。”
“是。”我忽然有种更心慌的感觉。为什么。我们明明是团队没错啊……
“蔡医师,”芳美姐又叫我,“你的时间呢?等一下,一样要和朋城会谈吧?”
我又看向手表。一点二十八。“嗯。对。”
“那就先别——”
“报告。”朋城来了,站在办公室门口,“蔡医师,你好了吗?”
他说得好急促。“你……等我一下,我拿个钥匙。”
“那我先过去。”
“好。”怎么会提早来找我?不会也有事儿吧?明明如盈最近都说朋城持续在进步中。
芳美姐向我点个头,走去药车旁。我从墙上取下钥匙,注意到雅慧拉开隔壁小教室的窗帘,郁璇母亲看来还算冷静,专心。现在不要烦恼那些了。
丁大忽然在我背上拍一下,然后没事儿一般从他桌上拿起课本。我才发现如盈还在座位上。
如盈察觉我在看她。
“嗯?”她站起来,延迟几秒后露出与平时差不多的笑容,“走啦,朋城不是在等你?”
我点点头,看见雅慧经过窗外要回来。
我把窗帘拉上——
“蔡医师,我跟你说吴宇睿他真的有毛病。”朋城一口气说。
我转过身,朋城已经整个人往后仰躺在沙发上。
“今天,欸,”他坐直回来,“他突然会察言观色了。刚环山跑来堵我一直问我欣瑜的事儿,什么欣瑜是不是喜欢我,我是不是要追欣瑜什么的,很大声在那边嚷嚷,也不管前面其他同学可能会听到,就,超白目啊,真的很受不了。”
我手里刚翻开笔记本,看向他,他还在摇头。
“没事啦,没事儿啦。”他忽然说。
“你说,没事儿?”
“对啊。”
我没跟上他的节奏:“可是你听起来……”
“没啦,只是想赶快找个人抱怨一下而已。”
“抱怨?”
“对啊。”他看我的眼神像在说这有什么好问的。
只是抱怨。
“其实我光听他讲两句就快不行了,但也是忍啊。欣瑜说她不想被同学觉得不一样,我也觉得那就先不要勉强她。是男人,这点压力当然也得扛下来。所以也算是为了她吧。”他摇着头叹气,“蔡医师啊,为什么像你、芳美护理师,其实欣瑜也是,你们好像不管对方是谁,都能很有耐心、很愿意听的样子啊?”
“嗯?你说……我吗?”
“你本来就这样的个性吗?我是指,在当精神科医师之前。”
郁璇母亲的声音在我耳里响起:“其实,我也不是都,怎么说……”
“因为我在想,欣瑜应该是遗传到她妈吧?虽然我没真的跟她妈讲过话,不过听欣瑜描述,加上见习那几天看到她妈的样子,一整个很温柔。一开始我还以为她们是姐妹咧,想说怎么可能有妈妈那么年轻,又长那么像的。”
“呃,是吗?”郁璇母亲扭曲的脸也从我眼前闪过。
“对啊。有时想到这儿,坦白说,还会觉得有点儿自卑咧。我看班上不只吴宇睿,好像还有好几个同学也对欣瑜有好感。如果今天不是在这儿,如果我不是那个,永远的班长……”朋城瘪嘴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