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下个月,team meeting报告。”袁P说。
“好的。”我伸手按电梯下楼的键。
叮咚。电梯门打开,我按住开门键,再按二楼。“门要关了。”我语音不带感情地说。电梯要再启动时发出一阵低频的闷声。
李欣瑜,与郁璇同样刚升高二。自从七月初的病房会诊后,这是我第四次见到她。她的肾病已经痊愈,但开学到现在她一天都没去学校。袁P面前的她同样是有问必答,只有在被问到怎么去不了学校时才稍微低头,拨一下刘海,露出有些勉强的微笑。然后与她像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母亲会握住她的手说:没关系,妈妈陪着你——就像当时在小儿科病房里那样。
叮咚。“二楼到了。”坐在玻璃门旁的警卫起身向袁P敬礼,再拿磁卡感应墙边。门往两侧打开,接上通往中央大楼的通道。左右两侧的墙上挂满一张张照片,白天的、黄昏的、夜间的医院,室内或户外,人物或建筑。这一季展出的主题是“医院之美”。
“教授,”我说,“郁璇最近状况有比较稳定,所以下周不会讨论她,会照原定排程,等到下个月。”
“好,很好。”
通道经过手术室外的休息区。有人双手交握着坐在椅子上,有人捂着嘴在讲电话,还有几个人在来回踱步,反复抬头看向悬挂在高处的液晶荧幕。今天看起来有好几场紧急手术正在进行,荧幕上病人的名字都以“〇〇”取代了。有一名妇人转头刚好和我对到眼神,她露出欣喜的表情,没两秒又消沉下来。她大概把我认成其他医师了。我加快脚步到接近与袁P平行的位置。他的步伐像是从不会被外界干扰。
“你应该想很久了。”袁P说。
“是?”
袁P转个弯,经过访客使用的电梯、病床专用的电梯,再转个弯。通道里响着我与袁P的脚步声。
“问吧。”袁P侧头看向我,“你有所期待,不是吗?”
“嗯?”
“来到这儿。”
墙壁与天花板交接处的灯光,一盏一盏像是隧道里的照明往后退。“是。”
“那么,问吧。”袁P说。
我脑中闪过今天马拉松式门诊里他与病人及家属互动的片段、前两个月他在会议中的问话与回应。灯光继续往后退,我感觉空气渐渐闷了起来。
“嗯,不是今天门诊的事儿,”我说,“但有句话,我一直……不是很懂。”
“嗯哼。”
“我是交班那天听杨医师说的。她提到,教授好像说过,‘太勇敢的人,或者太害怕的人,是不会来到这里的’。”我留意袁P的表情,没有变化。这句转述应该没什么出入。“我想知道,这句话的含意是什么?”
袁P点了个头,然后浅浅地笑了:“很好。”
他有打算要进一步解释吗?我不敢说话。远远地走来一位与我同样穿着半身医师服的医师,是精神科的学弟,印象中姓叶。他走得急促,医师服口袋里那本厚重的书册像是随时会掉出来,下摆还有些黄渍。
“教授、好。”学弟有些结巴。
袁P点头。学弟向我也说声“学长好”,经过我们身旁时他的手机响起来。“……我是。……哈?……好,我看完急诊就回去处理……”他的声音逐渐远离到我听不清楚。我有些想起以前在T医院值夜班的日子。
“——你,”袁P说,“怎么决定要问的?”
我赶紧拉回注意力:“教授是指,您说的那句话吗?就……不是很能理解,所以一直记着这样。”我不好意思说我还把它写进笔记本里。
“你,有多少理解?”
“我是真的不太理解所以才想——”
袁P稍微抬起手:“你的理解,是什么?”
“我的理解?”我努力让脚步不要太明显落后于袁P,“呃,一个部分是,我会好奇教授那句话是在说病人,还是说……任何来到日间病房的人。因为听说您讲那句话的时候是在——”
袁P又抬起手:“你太注重解释了。”我反射性地“哈”了一声,还好袁P看起来并不介意。“继续说,你的理解。”他说。
“好。”通道稍微往右斜,另一道玻璃门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对侧精神楼的电梯间在这个时间显得特别明亮。“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太勇敢,他应该不会有需要来到这里。这我……大概可以想象。”才说完我就想到吴宇睿与丁大,他们看起来总是无所畏惧的样子。“但我比较没办法理解的是,太害怕的人,不是应该更会出现在这里吗?”
“而你来了。同时,你问了。”
“教授的意思是?”
袁P停下来,我们已经走到那道玻璃门前。袁P转头看我,我意识到门没有自动打开,赶紧取出识别证往门边感应。我们重新回到有空调的区域,我按下电梯上楼的按键,轰轰、轰轰的声音隔着墙从上方逼近。
“如果,你真的是一无所知,你又如何能问?”
“如果我……”
叮咚,电梯来了。我抬起头,发现袁P已经走进去。他转过身,面朝我:“继续走,继续去想。”
“是。”看来今晚不适合再问下去,“教授辛苦了。”我鞠躬的同时电梯门关起来。
电梯的轰轰声往上方远离。2、3、4,数字依序亮起。空一声,然后安静下来。银色的电梯门在我面前像是变成一面亮晃晃的镜子……
四周恢复明亮,我爬上阶梯的顶端,日间病房出现在左前方熟悉的角度。病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在环山回来的路上,我自然而然地加入他们拉得长长的行列。“蔡医师好!”“医生好!”他们在我前后喊着,启闳与哲崴这对哥俩好持续聊着在线游戏如何破关的话题。就像当时杨医师和我预告的,袁P那句谜一般的话,果然也成为更大的一个谜团了。
我在大门前停下。今天的风是凉的,我回头看见队伍末端出现在转角过来不远处。丁大从那里朝我挥手,在他身后几步的朋城也注意到我,稍微向我点头。
两周很快过去,我其实还没想好今天要和他谈些什么,或者说要用什么样子的自己来和他谈。但这一切,恐怕也只有继续去谈才会知道了吧。姵琪板着脸经过我身旁,我笑了笑,跟着在大门完全关上前轻推通过它。
朋城坐在沙发的中央。
“嗨,朋城。”
他穿着便服,向我点了个头,再抿嘴笑一下。
窗帘已经先被我拉上。“最近,还好吗?”我一样将笔与笔记本拿在手里。
“嗯,稍微忙一点儿吧。”
“哦?”
“就,学校有些功课,这边也有一些。”
自从上次他卡在校门口之后,这两周都没有再尝试回学校了,如盈说她有些失望:“我听说,你妈和学校老师,上周五有过来这里开会?”
“嗯,那个……是还好,就每学期固定有一次IEP[1]。”
“嗯。”他像是随口说出那个英文简称——个别化教育计划,来这里之前我从不知道有这种东西。“所以好像,会也开得还蛮快的?”
“好像是吧。”
我点了点头:“嗯,嗯。”
出现一个短暂的空当。
听说大家都还是很希望你能再试试看回学校——我犹豫了一下,没问出口。
“你们呢?”换他开口,“应该……也很忙?”
“嗯?”
“就好几个新同学住进来,或者过来见习,不是吗?”
“哦,对啊。”我不是太习惯被他主动问这些,“但也还好啦,还忙得过来。”
他也点点头,像是在想些什么:“然后……下个月会有新医师?”
新的医师?“我目前没特别听说欸。怎么了吗?”
“嗯,也没有。就每年都差不多十月,会有住院医师过来一段时间。”
“OK。我晚点再和芳美姐确认一下好了。”
“所以你们……”
我疑惑地看向他。
他快速摇几下头:“没事儿。”
“没事儿?”
“嗯。”
我迟疑一下,还是点了头。气氛有些微的尴尬:“所以,今天有想要聊些什么吗?”
他想了大概有七八秒:“都可以吧。”
我低头瞄过笔记本,又看回他的身上:“那也许,说说这里?”
“这里?”
“这个……日间病房。”我轻轻笑了笑,“在某种程度上,你比我还熟悉这里呢。”
他晃晃头,表情有些无奈。
“我记得你说,会过来,是最后那次在急性病房,雅慧护理师坚持的?那时候你是……”
“初中二年级,上学期。”
“嗯哼。”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如果我没记错他日间病房的入院日期。
“其实本来,说什么都不想来的。”
“哦?”
“不知道,就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吧。来医院上学?而且,还要每天来回,我家又不是多近。”
我笑了一下:“然后,又没有病人服可以穿?”
他看向我,也笑了一下:“对。”
我又等待了好一段时间:“后来呢?”
“嗯,就被雅慧护理师说到一个点。她说,来日间病房这儿,至少可以离我妈远一点儿,急性病房也不可能让我住一辈子。她讲话真的蛮犀利的,但对上我妈,也算刚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