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条长长的路上（3）

　　“那等你们谈完，再跟你问一下那个印加古道健行的事儿。”丁大说。

　　“你打算明年去吗？”

　　“应该吧。很久没放长假，脚痒了，哈哈。”

　　“最好是这样，你不去年八月才调过来？”

　　“那还不够久吗？欸？”丁大指向外边，“说人人到。”

　　我放下空盘。朋城和如盈推开病房的大门，肩并肩正在交谈——他身上那件是……制服？浅蓝色的衬衫没扎进去，长裤是深蓝色的。朋城注意到我，眼神与我对视两秒，如盈倒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地继续说话。是说这两周她和我的互动感觉比较自然一些了。

　　“别看啦，吃完就走了。”丁大说。

　　我转回头，他站着朝我抛个东西过来。是晤谈室的钥匙。我笑着收进医师服口袋。

　　丁大在我的背上用力一拍：“去找朋城吧你。”

　　“不用吧。”我跟在他后方往外走。

　　“不用？”

　　他停下来，我差点儿撞上。“我想，我还是去晤谈室等他就好了。”

　　丁大皱眉摇起头，“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些当精神科医生的。”

　　“嘿。”我笑着抗议。

　　他继续往外走：“反正你赶快写下一本书啦，我还等着要参考。”

　　“参、参考？”

　　“你后来的旅行啊。”他通过门口，往教室里大喊，“初中组的，小教室上数学课了！”

　　我坐上晤谈室的沙发椅。公务手机已经调成震动模式，我快速翻过笔记本里上次与朋城会谈的内容，同时想起我那本《没有摩托车的南美日记》。当年怎么会有那股动力，或者说冲劲儿写出那样的一本书？如果真的要像丁大说的再写下一本书……

　　砂画曼陀罗的影像像是从壁纸织纹中浮现。

　　——朋城推开门。

　　他站在门口，愣了一下，点头。他像是想到什么，往旁边拉上窗帘才在我的斜对角坐下。他的衬衫上有好几道垂直交错的折痕。

　　我向他“嗨”了一声。

　　“——如盈老师，我去上厕所！”宇睿的大嗓门儿从门外传进来，朋城转头看过去。我没听见教室里有任何回应，只有宇睿带着震动的快速脚步声。

　　朋城转回来瞄我一眼，再点个头。我感到有些紧张也或者是兴奋，就像我来到这家医院第一天时那样。我留意到他裤管底端露出一小截脚踝，像是费了些力气才穿上的。

　　“啊，”我说，“我都忘了看，开学后你这堂课是……”

　　“作文课。”他像是看向我的身旁。

　　“是如盈老师带的，是吗？”

　　“……嗯。所以，还好。”

　　“OK，那就好。”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感觉朋城像是比我还要紧张，也可能是他僵硬的肩线给我的错觉。“老师，我刚东西掉路上了，我出去……”宇睿的声音像是一台车又从门外呼啸而过，朋城再度反射性地转头。我想起前天的向日葵团体，他与宇睿在圆圈相对而坐，如同我与芳美姐那样。

　　“宇睿的嗓门儿，真的很大呵？”我试着轻松一些地说。

　　“嗯。”

　　我自己再笑一下。慢慢来，不急。我更仔细地看向他身上那件天蓝色的衬衫，胸前一侧是校名与学号，另一侧与我这件医师服类似，绣上了姓名。“不过，真的，就这样开学了？”

　　他停顿好一段时间。“是啊。”

　　“然后，你身上这件是……”

　　他低头看一眼：“就……本来今天，如盈老师帮我联络好了，要我回学校辅导室，自己去领新学期的课本。”

　　“是吗？”记得在如盈逐渐增加的分享中，她有提到朋城现在学籍所属的高中校方非常支持，总是给予各种弹性。

　　“她觉得我最近有比较进步，应该，可以再试试看。”他说得不是太顺畅。

　　我点着头，感觉今天的会谈终于开始往前进了一些。“所以上午，你……”

　　朋城双手的拇指插进裤子口袋，摇摇头。

　　“怎么？”

　　“停在校门口……算回去吗？”他瘪嘴露出苦笑。

　　“嗯，也算吧。”

　　他想了一下，耸了耸肩。

　　我向他也耸了个肩，笑了笑。

　　“反正，早上我换好制服，我妈就载我出门。结果……就还是一样，下不了车，只能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看向学校的围墙，还有大门。”

　　“嗯哼。”我点着头，“是因为……那种害怕的感觉？”

　　他低下头，然后点头。

　　我想起上次像是被大雨包围的这里。“后来呢？”我决定还是再慢一点儿。

　　“就，车子绕了两圈，我妈看我还是没有要下车，就打电话给辅导老师，要老师直接帮我把课本拿出来到校门口。大概，就这样吧。”他勉强地又笑一下。

　　“就这样？所以，那个辅导老师有出来……”“就差不多，一样是鼓励我回学校之类的。”

　　“OK。那，你妈呢？她有什么反应吗？”

　　朋城摇摇头。

　　“嗯？”

　　“她现在知道拗不过我，看我下不了车，也不太会真的说什么了。不然以前看她一个吸气，就知道她又要开始念了。”他语气有些无奈，“也都是说那些，什么不回学校，以后怎么办之类的。”

　　“以后……怎么办？”

　　“对啊。”

　　我隐约感到一点儿压迫感，像是又直接听见朋城母亲的声音。

　　朋城长出了一口气：“我不是说过，以前我妈常会一大早，来叫我起床去上学吗？有段时间，真的，每天都不知道是怎么醒来的。”

　　“哦？”

　　“就，真的不知道会怎样被叫醒啊。最一开始，她都自己一个人过来叫我，后来发现叫不动，就跑去找大楼警卫来家里帮忙了。”

　　“警卫？”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大楼警卫愿意做这种事儿。起初那个阿伯来我床边还会用劝的，他口音很重，其实我根本都听不太懂，到后来，他好像也懒得说了，就直接跟我妈一起拉我被子，我当然也死命抓住搞得两边很像在拔河一样。”他好像觉得有点儿好笑就自己笑出来，“就这样好几次死拖活拉，被弄进电梯，塞上出租车，再送到校门口。”

　　“然后，就进去学校了？”

　　“这么简单就好了。”他再度苦笑一下，“我不自己走，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有办法，所以到后来，常又原车把我载回家。但就开始搞得我每天都睡得不是很好，常常天色还没全亮就醒来，躺在床上想说，今天她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我要怎么度过这一天。可是想了又能怎样？所以想到后来就麻木了，就，死气沉沉那样。也不知道怎么讲。还是会怕，但又不完全是情绪上那种怕，而是好像……被压到我脑袋里某一块去了，开始变得对所有的一切，都会怕。”

　　我边在笔记本里写着，边感觉他开始能说得更多了。“就像……你上次说的那个，黑盒子？”

　　他迟疑两三秒，点点头，眼神沉下来：“反正那时候，除了跟我家那只狗玩，我唯一能抒发、唯一还能感觉到一点点儿情绪的管道，就是玩电脑。可是我妈连电脑都不让我玩儿。那时初中辅导老师也来过我家几次，说了老半天，最后和我妈一起跟我‘约定’，说要我每天去学校多久才能用电脑几分钟。就很赌烂啊，每次在那边争那五分钟、十分钟，光那一点儿时间能干吗。就……每天都在吵这个。有两三次我干脆跑去网吧了，结果我妈竟然报警到网吧抓我。”

　　“报警？”我有些惊讶。

　　“你也觉得很扯对不对？”他语调稍微上扬，“说是什么中辍违法之类的，我也不懂。但当下警察都来了，我当然也只能跟着到警察局。我是不知道我妈到底跟他们讲了什么，反正不管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讲话。我想说行使缄默权总行吧，连他们请漂亮女警来问我发生什么事儿我也一个字都没说。然后，他们就把我拎去楼上，罚我半蹲。我心想，”他小声地骂了脏字，“就算我犯法，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我点点头：“那时候……你初一？”

　　“对啊。”还是义务教育，“后来我蹲累了，我不想鸟他们，就站起来，其中一个警察又把我压下去。我一时兴起，想说你想压嘛，那我就整个人坐下去。那个警察傻傻的，一着急想把我拉起来，我又整个人站直。接着他又压，我又坐。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遍。”他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笑容。“一直到最后我妈来了，警察大概拿我无可奈何，我也玩累了。他要我和我妈说对不起就好，我就随便敷衍一两句，表面上很受教的样子。那个警察还要我答应说之后我一定会去上学。我看我妈好像还蛮开心的，带我回家的时候，一路上还一直讲她是为我以后着想、希望我听话之类的。其实不就只是想要我去学校吗？讲那么多。于是那天回到家，我就做了一个决定。”

　　“决定？”

　　“我就听话啊。既然你不想让我用电脑，也不让我出门，好啊，那我就什么都不要争了。就从那天开始，一整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待在家，窝在房里一个字都没说。想说这样你满意了吧，我够乖、够听话了吧，就连跨年那天也是。我还记得，一月一号那天我睡到自然醒，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觉得好安心，好像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那么安心。是假日欸，不会有人来吵我，警卫、辅导老师、警察，都不会出现的。新的一年来了，是全新的一天，多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