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12）

　　我摇摇头。背后办公室没有新的动静，雅慧应该还没和郁璇谈完。“不过你刚说，那次住院的原因是……你妈怕你受伤？”

　　“因为我把我妈房间的门砸烂啊。”他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

　　“啊？”

　　“反正那段时间，每天早上都差不多，她都趁我还在睡就闯进我的房间，在我旁边一直讲，就是些要我去上学什么的，真的很烦。还好那时候她已经知道不能再找我爸帮忙。问题是我妈什么都不懂啊，就只会坐在我的床边讲个没完。那次我终于受不了了，我就不想讲话她还一直吵，我在床上猛踹，手里抓了东西就丢，只是想叫她闭嘴，叫她出去。没想到等我妈离开我的房间，她又不把门关上，我还得起床去关门，我更不爽了啊。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他摇着头，“脑袋非常清楚，边往门边走边在心里喊着，快动手了，快动手了，动手啊，但就是还没到极限，只是一直在极限的边缘徘徊。”

　　我注意到他稍微握住拳头。

　　“我妈大概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你知道她怎样吗？她竟然躲回她的房间还把门锁起来。我就整个儿怒了。凭什么我的门不能锁你的就可以？我想说好啊，每次都你来吵我，现在换我，我就去拿了根棍子还是什么的冲到她的门外。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就在某个瞬间，虽然动手前好像都还很清楚，但一开始动手就不由自主了，只知道自己用尽全身力气拼命砸、猛砸，砸到门都凹一个大洞还一直吼，吼什么我也记不得了。那一瞬间，我好像真的疯了一样，你懂吗？”

　　亮晃晃的灯光从顶端、从木头桌面、从墙上的白板、从我背后的玻璃窗围上来，像是将一切压缩成透明的。我看着他，胸口无法呼气。

　　朋城低下头，目光却仿佛陷入黑洞。

　　大约十多秒过去。

　　“……后来，你就被带去住院了？”

　　他又沉默几秒。“我妈在门诊要求袁医师的。”“然后，你刚说，那是你最后一次住急性病房？”

　　他点了头，还是没抬起来。

　　“再后来呢？”

　　他耸了耸肩。

　　“嗯？”

　　“雅慧护理师就叫我一定要来这儿。”

　　背后的办公室依然非常安静，我想我应该还有一些时间。“我有可能理解错，不过，你前面提到，那次住院是因为……你妈怕你受伤？”我又问了一次。

　　他脸上闪过一个很淡的笑容：“你觉得呢？”

　　“我……我不确定。我没听到任何关于你伤害自己的部分，除了你刚最后说，你好像真的疯了一样那里？”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要是真的疯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吧。”朋城轻声说。

　　我感觉像是终于能好好呼吸，同时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但你，现在坐在这里？”

　　他迟疑一会儿，点头。

　　而我也是——至少还是。“我记得一个月前，我第一次和你在晤谈室里面时，你提到你第一次住院的那个晚上，你躺在病床上，你说，那时候的你有资格、有理由疯掉，可是，为什么你没有。”朋城稍微抬起头，目光似乎停留在我医师服胸口的姓名绣线旁。

　　“如果，你还愿意多说一点儿，就像也是那次最一开始，我和你说过的——我听你说。”

　　朋城的目光继续往上移，看向我。我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他直直地看向我。忽然他的视线往旁边移过去，皱起眉。

　　“怎么了？”我问。

　　“雅慧护理师。”

　　“嗯？”

　　朋城往窗户的方向指。我回过身，发现雅慧站在对侧窗边看我。她板着脸在手腕的表面敲了两下。我有些吃力地点头，她走回座位坐下。

　　“你还是先去忙吧。”朋城说。

　　“嗯？没关系，我们刚才讲到一半吧。”

　　“你去忙吧。”

　　“不要紧，应该——”

　　“还有其他人，你要负责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脑中跳出那张病人清单。

　　他往小教室较远的另一张空桌看过去。“反正我不会像郁璇那样伤害自己的。”他说。

　　“呃……好吧。那，今天先这样？”

　　他点个头。

　　我犹豫要不要开口与朋城约下次会谈的时间。背后的办公室里传来模糊的电话铃声。我决定站起来，往门口走。

　　“礼盒，你没拿。”朋城说。

　　“嗯。”我绕过去双手一提，好重，朋城的母亲是怎么一路提来的。我转开门把，回头看向朋城坐着的背影，他交叉的双手像是铐住T恤两侧的袖口。我想起上次他说到环山的事儿——当别人都往前走了，就会发现，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要走了吗，朋城？”

　　他点了点头，起身跟在我的后方。我走出门口，他咔的一声关灯，小教室里暗了下来。

　　11

　　“你回来了，孩子。”妇人站在旅馆中庭，怀里的白色床单像是叠成一座发亮的雪山。她问我上午去了哪儿，我说提克西。“喜欢吗？”

　　“我……”我觉得自己应该多回应些什么，但说不出来。“我先回房间放个东西。”我手里还提着刚才下巴士后顺路买的生活物资。

　　她点点头，抱高怀里的床单表示她也还要忙。她的笑容衬着床单暖洋洋的几乎有些过头了。

　　我往屋里走，忽然想到：“不好意思。”

　　妇人看向我。

　　“我可以……借用那本Lonely Planet吗？”

　　“当然，当然。拿吧，就像在家。”妇人往门的方向摆头，两条长马尾跟着晃动。她继续往屋子后方绕过去，雪白的反光终于消失。

　　Lonely Planet就放在桌面一角，非常显眼，我勉强夹在腋下回房间，整面窗一样是快容纳不下的视野。昨天我应该也是这个时间来这里的。我将塑料袋搁在地上，墙边背包里的衣物像是因为低气压而蓬出来。茶几上散乱放着行前列印的市区地图、旅行社的彩色DM，以及旅馆妇人给的景点介绍单张——两张。我把Lonely Planet也丢上去。

　　书的封面是一名妇女的背影。她一身绯红色纱丽，连同后脑勺儿也罩住，乍看之下有如袈裟一样。我想起顶楼上的丹增。他向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去下一个地方了”，我说“是”，之后他没再开口。我趁中庭的舞曲告一段落时向他说朱雷，他点个头。我下楼梯时看见他的背影依然望向远方。我还是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但想到与他很可能不会再见到面，竟然有一点儿难过。我于是把Lonely Planet翻面，发现封底还是同一张照片。

　　实在很想彻底地忘记。

　　原本以为工作的事儿很快就能确定，才兴冲冲地买了机票。但就算留在台湾，我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不是吗？我看向房间四周、窗外。真的不要再想了。我决定未来几天还是不要再去网吧什么的比较好，一切回去再说。

　　叩、叩、叩。“抱歉，孩子。”

　　我拉开门，妇人满脸歉疚地捧着昨天那本大册子。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我的错。”妇人说，“我忘了，昨天，你写这个。”

　　我迟疑几秒，“嗯”了一声，将册子接过来。妇人已经帮我写好入住日期与人数，职业栏填上学生——我感到有些羞愧。我将剩下的空格一一填上。“还需要给你护照吗？”

　　“不用，我知道你。”妇人合上册子，“你还要出去？”

　　“嗯，应该吧。”下午差不多三点，我还不想就这样窝在房里直到天黑。

　　“任何地点？”

　　“不确定，或许……看一下Lonely Planet再想想。”我指向茶几上那个庞然大物。

　　“晚了，别走太远。去香堤窣堵坡。夕阳，很美的夕阳。”

　　“夕阳？”我没听清楚她说的地名，“等我一下。”我把Lonely Planet拿过来——妇人用手轻轻压上我的手，我抬起头。

　　“孩子，”她的手心传来温热，“你要地图吗？”

　　“呃，如果你有地图到香……到那里，那就太好了。”

　　“有，有，有。”她边配合说话的节奏边按我的手，“你，慢慢来。我，下楼画。”她放开手。

　　“……画？”

　　妇人向我眨眨眼睛：“你等我。我等你。”她把门关上，走下楼的木板声响隔着门传进来，越来越小声，直到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我拿着沉甸甸的Lonely Planet在想她刚才说的是什么地方。我翻开索引，才发觉我连那里叫什么都没记住，是要怎么查。

　　我把书丢回茶几上，却同时感觉好像有谁还在盯着我——是窗外远处的列城宫殿。我拉上一半的窗帘，感觉安心一些。

　　妇人站在柜台的后方，看着我从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下来。

　　“来！我的孩子。”她眼里闪着玻璃弹珠般的光。

　　“嗯。”

　　她将一张A4大小的白纸摊平在柜台桌面：“地图，给你的。”

　　上头画了好多蜿蜒的线条，像是河道一般。左下方画了一栋小房子，应该是这间旅馆，旁边还有一个背着背包的火柴人。“这个人……是我吗？”我不确定地问。

　　妇人咯咯笑了起来：“那个背包，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