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城他妈来了。”
我抬头看向雅慧,她站在我的桌旁。丁大批改簿子的翻页声从旁边传来。
“她是来找你的,大概一点快二十到。我叫她先在隔壁等。”
“嗯。”找我。窗户对面那个背影像是一堵灰墙,没有分毫移动。
“不要拖太久,等一下还有病人的事儿要找你。”
“啊对,”我连忙也站起来,“郁璇后来状况还OK吗?”
“还好。她也刚到,我正要去会议室找她谈。”
“嗯。那,麻烦你了。”我向雅慧点头。郁璇是六月初才住进这里的病人,昨天在病房的厕所里割腕了。雅慧打给我时我在袁P诊间走不开,只能捂着嘴尽可能小声地在电话上简单回应。
雅慧往门口走,我松了口气。丁大向我使个眼色,互相露出苦笑。
“蔡医师。”雅慧突然又叫我。她只剩两三步就要跨出门口,“你注意一点儿。”
“是?”
她往朋城母亲所在的小教室摆了个头:“注意就是。”
我打开小教室的门,立刻传出椅子刮过地面的刺耳声响。
“您就是蔡医师吧?您好,”朋城的母亲双手按住窄裙向我躬身,“我是朋城的妈妈,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都八月多了才过来。”
她消瘦的脸颊显得颧骨特别突出。“妈妈你好,坐下来说吧。”
她突然伸手从底下拿出两袋方正的袋子,放上桌面,塑料袋里透出纸盒上鲜红浑圆的樱桃图案。“一点儿小意思。一份给大家,一份,要麻烦您帮我转交给袁教授。现在我很难得有机会见到他。”
“这、这样不好吧?”
“嗳,就收下吧。”她笑笑地把礼盒推向我,我边摇头边推回去一些,她按住又往我推回来,“至少袁教授那份,您总得帮我收下。”
“呃……”我手缩回来。
“还有,也是要特别谢谢芳美护理师和如盈老师。真的,不用客气,大家一起吃。去年七八月我过来,杨医师也都有收的。”
我感觉脸有些僵硬:“我们,先坐下来再说吧。”
“您愿意收下了?”
我勉强地点头。她好像很满意的样子,挪动椅子,直挺挺地坐下来。她稍微又挪动一下座位。日光灯将她脸上那副银色细框眼镜照得棱角反射出亮光。我拉出靠门口的那张椅子,与她成斜对角坐下。
“妈妈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儿找我吗?”我看到窗户对侧的丁大站起来。
她双手交握在桌面上:“是这样,我听说,您有在找他会谈?”
“嗯?”
“我的意思是,”她难为情地笑一下,“不知道医生您……有没有什么建议要给我的?”
“建议?”
“是啊。”
“嗯……”丁大走出办公室了。
“没关系,如果您不方便说,我也能了解的。毕竟杨医师也向我说过那个什么……保密的原则?”
外头传来几个孩子的说话声。“呃,是。”
“其实不瞒您说,自从知道杨医师要离开,我真的很……”她又笑一下,“当然我知道芳美护理师,还有如盈老师都还在这儿,袁教授每个月也都会过来。不过对朋城来说,杨医师还是……不大一样。”
我点了个头,不太想回话。外头变得更吵,雅慧出来喊了几个病人的名字。
“想当初,真的是要感谢袁教授那么费心,特别安排杨医师帮朋城治疗。我是不晓得这次是不是也是袁教授的意思啦,上周末听孩子提到您有找他,我总算安心许多——”
“是朋城……”
“怎么了吗?”
是他和母亲说的?“没事儿。妈妈请继续。”
“相信您一定也知道,像他上个月有一阵子,每天早上我怎么都叫不来。还好有你们帮忙。”她按了几下耳后,双手又放回桌面,“蔡医师,未来这一年,真的要请您继续多拉这个孩子一把。就拜托您了。”她坐着朝我躬身。
“妈妈真的不用这样。”
“我也知道,朋城总有一天会长大,我也不可能这样一直……一直盯着他。可是他如果真的还是回不了学校,那,以后……怎么办哪。”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使我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忽然,她又笑了。“今天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本来还怕……呃,没有,既然您来了,相信您一定能帮助到我的孩子,就像之前——”
“那个,我刚过来一个多月,还在慢慢熟悉,其实和朋城也只是……”如盈隔着窗从办公室看过来。她指向朋城母亲。
朋城的母亲跟着转过头。她一看见如盈立刻起身鞠躬,如盈向我们点头,她的笑容看起来有些不自然,像是在隐藏什么。
朋城的母亲重新坐下来。“不好意思,蔡医师您刚说到……?”
“呃,没什么。”我想起雅慧的提醒,“我想之后……我们团队,会再继续努力。”
她露出轻松一些的笑容。“啊,要一点半了,不占用您和他会谈的时间了。这个,”她把礼盒又朝我推近,“您别忘记。也请代我向芳美护理师转达,每次她在电话上跟我谈,真的,非常感恩。”
我点点头。
“之后,如果不是特别要开会或什么的,我应该……就不会再过来了。”
“嗯?”
她站起来向我又鞠一次躬,我赶紧也起身——这次换我的椅脚刮出声音。
我帮她拉开门,放大的喧闹声一股脑儿地涌进来。朋城刚好走进病房大门,正对着看向我们——哲崴和其他病人笑着从中间走过去。“动作快!动作快!”丁大在另一边叫喊。朋城似乎朝我们走过来。母亲在中点停下脚步,朋城经过她继续走到我的面前。我正犹豫要不要开口,他往前踏,我被逼得往小教室里退了一步。
我瞥见朋城母亲站在那儿向我点头——朋城把门关上。
朋城冷冷地看向桌上的礼盒,像在压抑什么,喉结明显地蠕动一下。
“……就跟她说了。”
他额头上还有一些汗水,我有点儿紧张。外头的喧闹声逐渐往电脑教室的方向移动。我想到雅慧还在等我。
“嗯,有想要……稍微谈一谈吗?”我迟疑地问。
他嘴巴又动了一下。
其实我可以不用问的。“不然就——”
他拉出最靠门口的椅子坐下。
我愣住一两秒。“那,丁大的电脑课……”
他像是继续看向桌上的两袋礼盒。“反正我不喜欢上他的课。”
“……OK。”我隐约感到一些敌意,但不是针对我的,“那我去跟他——”
朋城指向我后方的窗户。我回过头,发现斜斜穿过两面窗户便能直接看见丁大。他站在电脑教室门外很快注意到我,我用无声的口型和动作表示朋城在这儿,丁大向我比个手势。
我转身回来,在刚才朋城母亲的位置坐下。
朋城还是没看向我。“她要你跟我说什么?”
“她?你是指,你妈妈吗?”
他很快皱了一下眉,点头。
“嗯,”我不是很想回想刚才的对话,“没什么特别的。”
“没有?”他似乎不太相信。
外头几乎没有声音了。他的母亲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有种又快窒息的感觉。以后……怎么办哪。她颤抖着说。我不自觉也看向礼盒,摇了摇头。
“所以她什么时候说要来这儿的?”
我看回朋城淡漠的脸上。“好像,是直接过来的。”
他像是在想些什么,眼神左右移动两三回。
“你知道……”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妈会过来?”
“……每年都这样啊。”
“每年?”
“今年还更夸张,在家三天两头就一直问,烦都烦死了。”“呃,问?”
“就——”他转头看向我,两三秒,又低下头。
我猜了一下他可能想要说什么,但随即停止再想。
朋城的嘴角抽搐一下:“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背后传来一些声响,有人回到办公室了。希望不是雅慧。我克制住回头的念头,脑中却闪过杨医师穿着一身利落白袍走进办公室的画面。
“你最好不要太相信我妈说的话。”
“嗯?”
“她今天是不是又讲得一副她很委屈的样子?”
“嗯,算是吧。”
他摇摇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要知道只有妈妈会关心你’。说得好听,还不就是在那边说我应该怎样、应该怎样,用那些话来压人。她自以为什么都懂。”
“是吗?”我感觉思绪还是有些迟缓,“但其实,你妈今天说的不多。”
他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我。
以后……怎么办哪。那句颤抖的声音又出现在我脑中。“怎么说,感觉她……有很多担心吧?”
他冷笑着将视线转回礼盒上,再度摇头。
我犹豫一下。“怎么了?”
“怕我受伤。”
“怕你……受伤?”我是不是听错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住急性病房的原因。至少我妈是这样说的。”他语气里带有一些不屑,“还那么巧那次照顾我的护士刚好换成雅慧。”
“呃,是那个雅慧?”
朋城瞥向我:“你不知道她是从急性病房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