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趣?”我问。
他转头看我,神色严肃。他在袈裟里还穿了件红色的polo衫,领口的扣子全扣上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几秒。“伯鑫。”
“丹增,”他头转回前方,“我的名字。”又盯向中庭,没再出声。
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儿怪,转头,也继续往底下看。男女主角还在使劲扭腰摆臀,旁边那个应该是导演,用他略胖的身子示范了起来。有群众在吹口哨,工作人员过去呵斥一声。他们贴得更近了,像是叠成一个平面,长发又搔过去。又有人欢呼。我开始感觉循环播放的音乐有些恼人,不懂底下的群众怎么能那样忍受烈日的曝晒。总算导演喊个口令,音乐声切断,男女主角立刻退到屋檐下。群众稍微散开,有人趁机凑上前想看仔细,中庭里人声嘈杂,更显得我和丹增这儿沉默得要命。
“丹——增?”我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先开口了。希望我没念错他的名字。“这是……什么?”我指向底下。
“他们在拍广告。”他冷冷地说。
“刚好今天?”
“昨天、今天,可能还有明天。”眉头也还皱着。我猜不出他对拍片这件事儿有没有任何好恶。
“所以,平常这里,不会像现在这样?”
“是。很不一样。”他的视线转回工作人员忙进忙出的中庭,“你很幸运。”
接着又是沉默。底下正在架设另一条新的摄影轨道,工作人员带女主角往外走,好像是要去补妆或什么的。男主角与导演在讲话,男主角频频摇头。看起来这个空当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我决定与丹增说再见——
“你怎么来的?”他忽然开口。
“呃,从列城搭巴士,然后,爬上来。”他应该不是想问我怎么来到拉达克的吧。
“爬?”他眉间的两个“L”凹陷得更深了。
“对?”
“不是计程车?”
我摇摇头。刚才下车处哪有见到什么计程车的影子。
“那边,你走过吗?”他指往中庭的对侧。
我看过去,发现不远处有条马路接过来。我苦笑一下:“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别的路上来。”我开始感到自己很蠢。
他像是瞪着我,好几秒,又上下打量一下。“跟我走。”他转身绕出去,我根本来不及回应。他甚至不像有注意我是不是跟上了。“带你看一看。”走上阶梯的他背对着我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我们爬高一个楼层。第一间房间很大,空气里弥漫木头香气,正中央摆放一个三层银柜,顶端立有一尊四面佛,窗口正对中庭。第二间小多了,没有窗,只有几盏酥油灯把青色的怒目金刚雕像照亮,天花板上悬挂的黑纱半透着光,上面绘有各色法器与神魔图案。接着又进去好几间,每间摆设都不一样,唯一不变的是丹增从没陪我进入房内。每次他开了门就自己站在门外,偶尔会在我进去前讲几个单字。我怀疑有些根本不是英文,听不懂,还是假装点头。
上层的楼房似乎逛完了,他带我转往下楼的阶梯。
“你刚说,你的名字是伯……”
“伯鑫。”中庭又开始播放欢快的音乐,听起来不太远。
“你几岁了?”
“嗯,三十一。你呢?”
“二十。”
我有些惊讶但没表现出来。突然两个红色的矮小人影从我和他中间冲过,一路飞奔下坡。是两个小喇嘛。
“我出生一周后,就被送来这儿。”丹增说。
“一周?”
“对。我在这里长大。”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二十年来,你都在这里生活?”
他点了一下头。也可能只是他下阶梯时无意的晃动。
“你的……家人呢?”我问。
“在下面的白色房子。”他指往我爬上来时经过的那一区。他八成误以为我问他住在哪儿了。
突然他停下来,我稍微撞上他。
“有手电筒吗?”他回过头。
“抱歉?”我往后挪半步。
“手电筒。”
“呃,我只有……手机?”
他伸出手,我感觉无法拒绝。他拿过去并向我确认要如何操作。“下一间房间,你需要光。”他说。我随他又往前下坡一小段,眼睛不时地盯向他手里的我的手机。拐个弯后,中庭的音乐声在我们的后方变得模糊。
他在一栋不起眼的楼房前停下,打开门锁,直接走进去。我愣了几秒。他从漆黑的房内探出头:“怎么?”
“嗯?”
他又更皱紧眉头:“进来。”
为什么这次他会先进去。我通过门口,他把门关上。好暗,是没窗还是窗帘都被拉上了。丹增将光线打往地面:“跟我来。小心。”他每隔几步回头看我是不是都有跟紧。中庭的音乐声完全听不见了,越往里头空气越闷,有种像是烧过东西的余味儿。他停止前进。
我跟着停下。
“你看。”他用我的手机往墙面一照——我不小心笑出来。
墙上画了一具与真人等高的骷髅,头戴红帽,肩披红布,一手托头张嘴在笑,一手叉在纤细的腰上——天哪,根本与刚才拍片的女主角一模一样嘛。我突然想到我这样笑不至于犯了什么戒律吧,转头看向丹增,他躲在刺眼的光线后方好像也在笑。我想避开光线的角度看清楚,他将亮光晃过我面前,照向来时的地面。“走吧。”丹增说。
外面感觉比我们进入时更亮了,他将手机还给我,我趁他锁门时继续观察他的表情。没有笑容,眉间与进去前是同样的两道凹痕。我在想刚才或许是我看错了。他带我继续下阶梯,中庭的音乐声持续转弱,前方传来小喇嘛们的念经声。我们左转切入一条廊道,念经声在经过一扇半掩的门时达到高峰,门口周围散乱一地的小鞋子。
他在门口停了一下。我以为这里也能参观,往前踏出去,他伸出左手挡住我。他摇摇头,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几步之后他说:“我在这里得到我的名字,丹增。与达赖喇嘛尊者同名。”廊道里照不到光,齐一的念诵声从背后追来。
“……那是,什么感觉?”我问。
他保持沉默。
我们继续往廊道的另一端走过去。
“不是感觉,而是意义。”他终于说。
“嗯,你指的是……?”
他走出廊道,重新打下的强光将他一身的袈裟照得艳红。“名字,像在说我该要成为谁。那是他们对我的期待。”
“他们的……期待?”我停下脚步。主任的身影隐约又要在眼前浮现。
“你呢,”他看向我,脸上满是阴影,“伯鑫?你的名字,你带了什么而来?”
廊道刚好与另一条阶梯垂直相接,背后的念经声与上方的音乐声混合在一起。我带了什么而来?我努力去想,但不知道为什么,只一直想到那张离开后便是废纸一张的门票。我摇了摇头。
“没有吗?”他问。
我又摇头。
“任何意义?任何故事?你知道,任何都好。”
我停顿几秒,还是摇头,并挤出一个微笑给他。他的神情有些改变。我说不上来,我觉得我的答复好像让他失望了。可是他在期待什么,我又给得出什么?我连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都一无所知。
“那……往上吧。”丹增说,“我带你看强巴。”
“强巴?”
“就是未来佛。”他往上迈开脚步,“当末世来临,祂将会解救众生。”
“所以,对你们而言,未来佛是象征希望吗?”
他回头看向我:“当末世来临时。”又继续走。
丹增领着我在一个路口右转,继续往上。恢复惯例,丹增在一扇门前停下。我走进去,看见一尊金色大佛的上半身,面容庄严。再往前几步,发现祂的下半身端坐在楼下的莲花中。祂全身应该约有四五层楼这么高。我走到最前方,简单地双手合十敬拜,低头看见佛像前堆满信徒贡献的纸钞,同时外头不断传进舞曲与人群的喧闹声。
丹增在门外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往外走时他问:“要再上楼吗?”我本来以为这尊未来佛已经是最高处,向他点了头。
我们站上楼顶,恰好能将底下的中庭一眼望尽。群众跟着剧组全围到另一个角落去了,女主角站在阶梯顶端,下方一群吹笛人簇拥着她。广场清出大片空地,正方形的地砖精巧拼贴,直接反射正午的烈日。
“以前,这里没有花岗岩地板,只有泥土与石头。”丹增说。
我转头看他,发现他没在看中庭,反而往更远的山下望了出去。他的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声,双手又藏回袈裟里。我跟随他望向外面的世界,忽然感到一丝恐惧。
10
我走进办公室:“丁大,前天你问我那个秘鲁的机票——”
丁大向我扭过头,皱眉快速摇两下。
“怎样啦?”我注意到他今天的桌面是一个多月以来最整齐的一次,只有几张纸歪斜地从书本间露出来。雅慧拿着病历站起来往小教室一指。
有人在那儿,是个成人女性。她背窗坐在木椅上,短发削薄,深灰色的西装外套看起来身形偏瘦。我拉出椅子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