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的广播,给***的。”妇人端着面进来,“我,佛教徒。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相信的,我们不相信的,都一起。那很好。那就是佛。”
我困惑地望着她。
她只是把面放到我面前:“吃吧,孩子。你一定饿了。”
碗里铺满蛋丝,我用汤匙搅了一搅,底下还有西红柿、红萝卜、青豆、蘑菇、高丽菜与木耳。我捧起碗喝汤,有些烫口,吹两下,再喝。入喉的先是蔬菜的清甜,然后渐渐透出底味儿不知名的辛香。
注释:
[1] 班公错(Pangong Tso),位于西藏与拉达克边境的高原湖泊,横跨中印两国。在藏语及拉达克语中,错(Tso)为湖泊的意思。
8
我嘴里残留便当的余味,感到轻微作呕。
“这样不行啦,蔡医师。”雅慧在座位上坐下,“Team meeting你坐在那儿,袁P问你,你一句话都不说?之前杨医师从来不会像你这样。”
“嗯。”我低下头,桌面上还躺着上午开会讨论的五本病历。刚不该硬把整个便当吃完的。
丁大说:“也还好吧?谁规定每个人都要一样。”
“丁、大、维,”雅慧的声音转过去,“你以为这里还是学校吗?病人可以这样一直丢在外面没人——”
“那个,”如盈打断他们,“这件事儿是我不对,我也有责任。”
我困惑地抬起头。芳美姐也同样看向如盈,然后看向我。
“呃,没事儿啦。”我感觉我好像必须说些话,“下次我会再努力一点儿。我……先去找筱雯会谈好了。”我让语气保持听起来正向。
丁大侧头向我笑了一下,芳美姐好像也持续地看向我。
我从病历柜里抽出筱雯的病历,一踏出办公室门口,眼前便暗了下来。病人们大多还在午睡,绵长而低沉的呼吸声与鼾声从各个角落传出来。有人翻个身继续睡,也有两三个孩子醒来了,向我开心地大力挥手。
你觉得你可以做什么?袁P会议中的问话在我耳里响起。那时我仿佛从袁P诊间里观察的位置瞬间被拉到他的面前,成为那个被问诊的病人——然后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自从两周前与朋城的那次会谈后,他的迟到情形变得更加严重,今天甚至到现在都还没出现。他像在刻意避开任何被我找去谈话的可能,我只能仰赖如盈告诉我她其他时间的观察,如同她对其他单数组病人做的那样。还好、不用太担心,她总是这样结论,实际上她所提供的也确实是很一般的信息。所以,你要成为杨医师吗?袁P继续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谢谢医生,那我回教室喽。”筱雯从沙发上起身,打开门,“医生要帮你关门吗?”
“好啊,谢谢。”我说。
她胖胖的脸颊上又笑出酒窝。
隔着窗,我看见病人们陆续环山回来了——他们都这样称呼这个活动。每天下午第一节课前出去沿柏油路走一圈,十五分钟。筱雯还提到这应该会是她以后最怀念这里的时间。她已经下定决心,九月开学后就要出院。
她说她打算把那个一直被别人——包括宇睿——言语霸凌的不好的自己留在这里,然后,用全新的自己回到学校,面对九年级的生活。我想都应该是这样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是一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儿。
我在筱雯的病历上盖上我的医师章。
我也会更适应的,用这个旅行回来后的新的自己。
叩、叩。
芳美姐站在窗外。我过去打开门,芳美姐示意我们坐下来说话。她一贯轻柔地开口:“筱雯都还好吧?”
“还不错。”我尝试也给出微笑。
“她应该……也向你提到决定回学校的事儿了?”
我点点头。
她抿着嘴笑了一下:“她啊,是个很棒的孩子,和去年刚进来这里的时候相比,进步了很多。”
“我相信是。”
她点点头,停顿一会儿,视线低下来又点点头。
我也低下头,看到病历纸透出前一页杨医师的字迹。
“那,你呢?”芳美姐问。
“我?”
“你来到这儿,也快一个月了。都还好吗?”
“算……还可以。”
芳美姐再度向我点头。
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少,但可能是辈分还是怎样,这段时间以来其实我没真正和她聊过太多——特别是和丁大相比的话。
“你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好?”
“嗯?”我愣了两秒,“这个,也不完全是,就……怎么说,今天上午开会真的对大家很不好意思,然后,刚才还害办公室里那样……”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芳美姐继续点着头,像是另外在想些什么。“嗯,杨医师后来,是不是没和你说,她其实已经帮朋城做了好几年的心理治疗?”
“呃……是。”
“其实,”芳美姐淡淡地笑了一下,“她有和我讨论过这件事儿。”
我讶异地看向她。
“六月最后那个礼拜,杨医师主动来问我,要不要、或者说要怎样和你交班关于朋城的一些事儿。她想了很久都拿不定主意,甚至该说,这可能是她对这里唯一放心不下的事儿吧。毕竟三四年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花了很多、很多心力在朋城身上,我们这里……”她露出像是疼惜的表情,“永远的班长。”
上次和朋城会谈最后他好像也有说到这几个字。
“杨医师那时候跟我说,她很希望有人能接手她与朋城的治疗,因为再怎么说,这都是朋城还能待在这儿的最后一年了。可是她又不希望让新接手的人,让你,承受太大的压力。但说到底,杨医师是相信你的。她觉得你一定能帮到朋城,而朋城,也会需要你的帮忙。”
我苦笑着摇头:“学姐她根本不认识我啊。”
“是啊,所以这正是她在思考的事儿吧。”
“嗯?芳美姐的意思是……?”
“这些年,这里发生过太多事儿,朋城自然也是。从最一开始杨医师和如盈老师也都只是新人,一路走到现在,这些过程我们都知道得太多,也太清楚了。”
“如盈老师也……”
芳美姐点了个头。
“但我不懂,那不是很好吗?我的意思是,朋城是一个已经经历这么多年治疗的个案,他和杨医师建立的关系,杨医师对他的了解,我是指,我怎么有办法,”我又想起上次和朋城会谈的最后,“我只是一个新来到这里的人而已,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也不是真的新手了,就告诉我啊,我还是可以、可以……”我想不到说什么,皱着眉低下头。
“我不是杨医师,我没办法代替她来回答你。但我相信,她最后决定不告诉你任何细节,也许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一些你有而她没有的东西。”
我重新迎向芳美姐的目光,摇摇头。我感觉自己更不认识学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蔡医师,真的,你可以觉得自己做得不够,但不用觉得自己做得不好。袁P上午那样问你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我与袁P认识很多年了,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可以理解,我只是,呃,懊恼吗?我觉得我好像搞砸了。如果上次和朋城的会谈,我换个方式,换个问句,或许结果会完全不一样。要是朋城还是继续像这样不出现、不出声,那我……”
“他一直在说啊。沉默,也是一种表达。”
“沉默……也是一种表达?”
芳美姐的眼神极其和蔼:“还有一件事,或许你不知道,但整个七月以来,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朋城谈起杨医师的人。”
“啊?”我感到惊讶,同时注意到窗外有人朝这里接近——是朋城。他面无表情地看进来,芳美姐也朝窗户转头。
“就交给你了。”她向我微笑。
又是这句话。芳美姐开门出去,与朋城似乎在墙的后方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办公室走。
砰。朋城把门关上。
我尝试将刚才的情绪整理起来。“嗨。”
他坐上沙发,眼神或言语没有任何回应。不知道他是不是被如盈叫进来的。我又想起她在办公室里那句像在致歉的奇怪的话。
“你……刚到吗?”我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三四秒过去,他点了一下头。
“有跟着……一起去环山?”
经过更久的停顿,他摇了下头。
我一时不晓得问什么,发现筱雯的病历还摊开在我腿上,赶紧把它收到身后。我根本没带朋城的病历进来。
朋城似乎在注意我的动作。
“呃,怎么了?”
他再度回应一个延迟许久的摇头。
窗帘还是开着。这间晤谈室的隔音太好了,或者是外面太安静了,我几乎感到耳鸣。朋城驼着背,双手交握着垂在腿间,视线就像上次那样投向窗户那侧的墙面。
“会不是开完了?”他低声说。
“是?”
“……那还要讲什么。”
我咽下一口口水。要讲什么。如果不是芳美姐,我也不会还坐在这儿。我调整一下坐姿,沙发深处发出细微的挤压声。“我也……还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