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边点头边有些尴尬地笑,想起他这本病历里每隔几页就换个字迹,除了每年不同的fellow,偶尔还穿插几个月的住院医师。他肯定被很多医师问过了。没事儿的,不用紧张。“那些,确实也是很重要的问题。不过就像我那天说的,我也是真的想利用这个机会多认识你们。而且,距离月底开会还有好一段时间,我们也可以另外再找时间谈一谈。所以,都可以,”我试着让语气尽可能地轻松,“今天就……我听你说。”
他看向我——甚至该说是瞪向我。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直视我。是我说了什么吗?应该还好吧?我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笔,低下头,发现自己不小心在病历上画出一条线,就在杨医师的笔迹上。
他冷笑一声。
我看回他的脸上,他再度避开我的眼神,目光沉滞得仿佛刚才的笑声是我听错了一样。
“嗯,都还好吗?朋城?”
他保持沉默。
我尝试进一步回想病历里的内容,但没有明显线索。和早期频繁出现的病房内冲突、亲子冲突相比,这一两年的他确实像杨医师说的非常稳定——除了还是回不了学校。我想学姐的观察肯定非常可靠,因为我还发现朋城三年多前住进日间病房的入院记录,就是她完成的。
朋城看起来还是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我调整圆珠笔在指间的位置,喘口气,试着从头来过。
“朋城,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你谈,我还是说明一下,过程中,我会做一些记录。如果你介意的话,可以随时、用任何方式让我知道,譬如说你希望我什么东西不要写,或者特别要我写下来的,都可以。”我讲出像是仪式一样的固定开场白,“我想,或许你也很清楚,我们当医生的会尽量让这里是个……安全的空间。”
他眨了一下眼。
“不晓得你觉得呢?”
他稍微更往窗户那侧的墙面移动目光:“随便。”
OK,至少有声音了。“然后,真的,就像我刚说的,你想先谈什么都可以。也许是你现在比较在意,或者你觉得可以帮助我多了解你一点儿的。看你想怎样运用这段时间,都好。”
他稍微皱眉。
“怎么了吗?”我问。
“时间。”
“呃,对?”
“到……两点二十?”
我第一时间没很听清楚他的咬字。“噢,也可以。我没有特别预设我们今天一定要讲多久。”
他看回我这边,但视线的焦距像落到我身后。“你没有?”
我猜不出他反问我的情绪或想法是什么,简单地“嗯”了一声。
“所以……杨医师没跟你说什么?”
“杨医师?”我回想学姐当时拖沓的语气,“她是有说……希望我可以找你谈一谈。”
“谈一谈?”
“嗯。”先说这样就好。
他左脚原地缓慢踏了几拍,整个人往后靠上沙发椅背。几秒过去,肩颈像是垮了一样又往前低下头。“你想知道什么?”他有气无力地说。
很好,我们的谈话终于比较上轨道了。“你希望……我知道什么?”
他吸一口气,然后快速呼出来:“不知道。”
“不知道?”
“对。”
他隐约又有些不耐烦了。“没关系,如果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OK的。如果你不想说,或者不会说,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不想说,或者不会说,好吗?这样我会更能了解你的意思。”
他似乎咬住嘴唇。
“嗯,所以?”我向他耸肩摊手。
“不都在里面了。”
“嗯?”
“病历。你不都看过了?”
“哦。”我低头,看见一个字都还没开始写的空白页面,“我是看过你的病历,但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能直接听你说。”
“然后呢?”
“然后,也许那样,我能对你有一些新的了解。”
“然后呢?”
“呃,然后?”怎么还有。
“了解了然后呢?”他语速加快。
“也许,有了一些新的了解,看会不会有些什么不一样……能继续发生?”
他又转向窗户那侧,摇摇头。
“还好吗?你似乎不是很……”
他再次吸气后快速呼气。
“也许试着说说看,你现在——”
“你想问什么就问。”他看回我这边。
我的腿抖了一下,差点弄掉病历。他真的不耐烦了。“嗯……”我晃着右手。
“我为什么回不了学校。你想问这个吗?”
“嗯?没有。”我反射性地否认,“我并没有预设我是要——”
“那你想问什么?”
“也许,像是……”
“你想问什么?”他更加重语气。
怎么变成他在主导了。我努力唤起有关他病史的记忆。“那个,我知道过去,你有过一些比较明显的焦虑、恐慌,现在——”
“还好。”
“那,你的心——”
“心情还好,睡眠也还好。”
“所以和之前——”
“之前怎样?”
“之前,呃,我是指,像是一开始,你去不了学校的……”
他转头往窗户那侧又在摇头。
我怎么还是讲回学校。“没有,我只是、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感受——”
他明显冷笑了一声。
办公室的亮白光线穿过两层室内窗照进来,我像是冻住了,在这里恒温的空调之中。雅慧她们在看着吗?如果杨医师还在这里她会怎么回应。她在这里待了一整年,甚至还看过朋城刚开始转来日间病房时的样子,她应该知道的。偏偏她什么都没说。惧学。经典的病人。很稳定。病历上的大片空白开始变得更加刺眼。如果我能知道就好了,多少告诉我一点儿就好了。这边就交给你了。杨医师的声音像是从我口袋里那本笔记本传出来。
“——蔡医师,你去过急性病房了吗?”他持续地面向窗户那侧,语调里没有任何情绪。
“呃,算是有。”他想说什么。
他又沉默几秒。“我第一次住进去是四年多前,二〇〇八年元旦隔天。”
对,杨医师在病历最前面的日间病房入院记录有写,他来这里之前有先住过四次急性病房。
“那天晚上,不知道被搞到几点,好不容易终于又出电梯,有人刷什么卡吧,哔两声,头顶玻璃门哗的一下往两边打开,然后又关上。接着就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里面第二扇门打开继续进去。里面好暖,而且亮得像变回大白天一样。他们说什么new胚来了、new胚来了。后来才知道胚是patient的意思,是在说我。我又听到另一边一个门开关的声音,一个男生说要关保护室吗,有人回复他说应该不用了,我就被送进另外一间房间。他们终于把我松开——”
“松开?”
朋城停顿一下,还是没看向我。“原来那是个男护士。我第一次知道也有男生当护士。他问我要不要自己下来,我坐起来时头有点儿晕,就直接躺上旁边那张大床。那张床很软很舒服,而且有枕头了。我看着刚才我那张铁床被推出去,好像火箭发射一样,然后才看到我妈进来。她摸着我的手腕、脸颊,我不知道她想干吗,她好像在笑,很奇怪的笑。我随口说我要吃麦当劳,她好像更开心的样子,说那她现在去买回来。但我其实根本不饿,后来也没吃完。我妈帮我把床头抬高,我坐在床上,只觉得薯条冷了真的有够恶心,油腻腻的。我在病房那台电视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我跟我妈就什么话都没再说。”
“没多久,房间灯就全关了,我妈还是坐在旁边。我躺着也没什么感觉,就很累吧,可是又睡不着。我转头看向门缝底下,走廊的光线从那边穿进来像是要被阴影吃掉一样。隔壁床的人都睡了,病房里很安静,我满脑子却轰隆轰隆地吵个没停,我就躺在那边想神啊,命运啊,未来啊,越来越满,脑袋都要爆炸了。我妈还是坐在旁边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像个死人一样。那时候我就一个念头,我有资格疯掉啊,我有理由疯掉啊,为什么我没有?”
他保持着一个怪异的笑容,病历里我依然一个字儿都没写。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他那个疏离的语调与表情……
“隔天早上,我妈就走了。她当然还活着。离开前,她跟隔壁床的一个中年人,应该是那个病人的爸爸说请他帮忙稍微照顾我,我就这样住下来。然后当天,就签了住院同意书。”
我等待了大概有一分钟那么久。他似乎,真的说完了。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确认病历还稳妥地躺在我的大腿上。
“你说,你同意了?”我试探性地问。
他耸了耸肩。
“嗯?”
“其实有没有同意好像也没区别,反正我还没成年。”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我低头想了一下,“我能感觉到,那段经历是很——”
“很怎样?你还真的以为你能了解,以为你能听到?我就是这里永远的班长,你懂不懂。我就在这里了。杨医师和我都谈了快四年——”
“你说,杨医师和你谈了,”我的喉咙好像哽住,“快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