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
我往右后方转,是朋城。他站在门口,目光像落在墙边的电脑主机。
“有什么事儿吗?”我试着问。等了几秒钟。“你是……朋城吗?”他皱一下眉。
我站起来:“你好,我是新来的医师,我姓——”
“朋城,你要干吗?准备上课了。”雅慧从他的旁边走进来。“我想去自习。”他咬字黏在一起地说。
“先上课。等芳美护理师出来再问。”
“她和吴宇睿会谈很久欸。”
“我再说一遍,”雅慧加重语气,“回去上课。”
朋城的嘴角抽动一下,闭紧。他的视线往我这边晃过来,但更像是看向我的座位。他转身往大教室走回去。
“真受不了,”雅慧摇着头,“跟他妈一个模样。”
“嗯?是怎么,会这样说?”我问。
雅慧从病历柜里抽出一本病历,继续往她的座位走去:“以后你就知道了。反正,再忍一年。”
“一年?”
雅慧坐下来,几页几页地用力翻着病历。她抬头看过来:“蔡医师,这里是青少年日间病房。他跟吴宇睿——就是刚才最吵的那个男生,他们今年都升高三,明年七月要不转成人日间,要不就discharge[1],你懂吗?”
“哦,了解。”我笑得有些尴尬,稍微低下头。以后还是小心点儿不要得罪她的好。我感觉她持续盯过来。“怎么了吗?”
“记得order renew[2]。杨医师有跟你说今天要完成吧?”
“有,有。我马上来处理。”我赶紧站起来,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桌上我那本《没有摩托车的南美日记》的封面。
注释:
[1] Discharge,在此意指出院。这个单词也有排出、卸货、释放等意思。
[2] Order renew,医嘱更新。凡是住院中的病人,医师需要定期每周或数周检视医嘱现况,确认有无需要调整。在现行电脑系统中,若没有在时限内进行此一步骤,原先开立的药品将会自动清空。
5
列城宫殿。建立于十七世纪的南嘉王朝,以西藏布达拉宫为模板,有九层楼之高。这里曾是皇室的居所,直到十九世纪被统治克什米尔的道格拉人攻陷后,便废弃至今,今日的皇宫也南移至斯托克宫……
我把景点介绍的单张胡乱塞进口袋。那是刚才离开前旅馆妇人拿给我的,然后她又说了朱雷。不懂,但重要的是行程可以展开了。
不可能迷路的。立在半山腰上,只要抬头,列城宫殿就在那儿。四方形的轮廓一栋栋相接,墙面是平整的黄土,没有任何装饰。只要不断朝它接近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那会是我最理想的第一站,爬上高处,往下眺望,什么都将能看见。我感到有些兴奋——
直到它的脸孔变得清楚。
一排排的窗口像是用手术刀切割出来的那么锐利,我想望进窗里,但什么都没有。十七世纪那可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从那时候起,它就像只巨兽对着山下的这里张着数十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过来。就像那一天……
主任坐在办公桌的对面,整个人仿佛融进那张硕大的黑色皮椅,背后的落地窗外好亮。那是十三楼的视野。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后方秘书关上门。“是。”我应一声。
“我想呢,是这样的。”他左右稍微旋转椅子,“如果你真的决定来我们医院,作为科主任,我个人是很乐见的。我会帮你送人事聘用的签呈出去。快的话,一两周就会有结果。”
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今天是穿长袖衬衫,主任办公室里冷得让人快要起鸡皮疙瘩。
他举起手,表面闪出反光:“但我得先声明,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也知道这家医院新开没多久,院方对于这个时间点扩充人力,可能会有别的考量。”
“我了解。”我保持挺直的坐姿。
“当然,签呈过的机会很高,一般也很快就能知道结果。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些现实,不一定是我们个人能掌控的。你懂吗?”他的上半身微向前倾离开椅背。
“是。”
他维持几秒没动作,然后晃了一下头,把桌子上我的履历表朝他自己拉近一些。他在第一页停留许久,接着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他翻回首页,抬起头。“蔡医师,你很喜欢旅行?”
我点个头。当初整理资料时,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几年前出的那本《没有摩托车的南美日记》也写进去。
他持续点着头。“那么,最近呢?还要出国吗?”
“呃,有。”
“什么时候?”
“……这周六。”
“OK,OK。”他听起来有些不置可否,“打算趁离职前把休假放完?”
我有些心虚地笑了一下:“是。”
他的手往半空比画一下,反光再度闪过我眼前。
“就……住院医师四年的训练,刚好在这个月底期满,所以我才——”
“没关系,我了解。”
我有些迟疑地点头。他似乎有什么想说。我决定还是被动一些好了。
主任把我的履历表放到一旁的文件匣的顶端,往后靠,椅背后仰的同时发出嘎的一声长音。“我想你也猜得到,你要来之前,我和你T医院的老师们稍微做了些了解。”
“是。”
“所以,”他轻叹口气,“是这样的,今天约你过来,主要也不是想和你面试什么的。”
“那是要……”我纳闷地望向对侧。
我再度抬起头。
那个一直矗立在那儿的列城宫殿……去哪儿了?
我往前走到下个路口。没有。依循日照重新定位,再绕过下一个转角,还是没有。那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可能这样凭空消失?是不是被什么挡住了?我一直走,一直抬头,终于路旁出现指标——一个铁桶上漆着红色字样:“Way 2 Palace”(通往宫殿的路)。
就是嘛。本来就不会有错的,我刚在担心什么。
我稍微放慢脚步,才发现附近的街景变了。两旁看起来没人居住,道路变得狭窄,凹凹凸凸的房屋阴影叠上来,墙面、地面像是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黄沙,皮肤再感觉不到任何一点儿风或水汽。我忽然领悟,这里已经是它的领土了。
小心一点儿。我开始爬起阶梯。
他“嘎”的一声坐直回来。
“你怎么会想离开?”
果然问了,镇定。“没什么。就是,结束住院医师的阶段,想到一个新环境,新的开始,重新试试看。”
“是吗?”他的语气有些保留,“成为……主治医师?”
“是。”
他手肘抵在桌上,交握的手规律地一按、一按。
别急着说话。
他的手停下来:“我听说,其实你是可以留在T医院的?”“……嗯。”
“果然是这样吗?”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很快地叹气。
我尝试更笃定地点头。
沉默太久了,空调似乎变得更冷起来。
他的手放回桌面,往后靠近椅背:“我刚有说,我问了好几个你们T医院的老师。你知道吗?他们对你评价都很不错,好几个人还不约而同说了类似的话,说你……从没让他们失望过。”
“哪里。”正因为这样——
“所以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懂。”
“嗯?”
“你或许听说过,我自己也是T医院训练出来的,虽然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不过你现在所经历的,我多少也经历过。”
我反射性地皱眉。
“怎么了?”他问。
“没事儿。”我低下头。
“确定?”
“嗯。”我挤出微笑,更不敢看向主任。
我眼角的余光感觉他在点头。“没关系。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但撇开主任的身份,我真心鼓励你再想一想。你要知道很多人想进T医院还进不去,从没有人像你这样,明明有机会留下来,反而选择离开。就算不为了自己,至少,也没必要让你T医院的老师们失望,不是吗?”
他的语气是那么温和,脸上似乎持续向我微笑……
旅馆妇人的面孔在我眼前浮现——还有一早德里那名柜台男子。
回来。把步伐稳住。阶梯继续往上,那一排排窗户终于再度出现,在远方盯着我。我开始越来越喘,还有些心悸。是高原反应吗?对,降落后我连午餐都没吃,但怎么一点儿都不饿?肯定是高原反应。真的要稳住。只要爬慢一点儿就不会有问题了,无论如何都会到的。但为什么这条阶梯前后一个人都没有?明明有看到路标,应该不至于走错路吧。不至于吧……
“今天你能来面谈我也很开心。这不是场面话。如果你能来我们医院任职,也是我们科的福气。但我真的要以过来人的经验跟你说,等之后哪天你想离开T医院,你随时都还是有机会离开的。包含我们家现在这个职缺明年也一样有机会,说不定机会还更大——”
“主任,我——”
“我先把我想说的说完。你现在可能不认同我说的,也不要紧,但我希望你多多少少把我的话听进去。你很优秀,也很勇敢,但你要知道,有时候那不一定是优点。要是你最后决定还是在T医院留下来,那也很好,随时告诉我,我不会介意。我是真的为你着想。不要放弃大家都认为很好的机会好吗?说离开很容易啊,但你要想清楚,这样冒险值得吗?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