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的时候,晚霞会将天空分割成一片片的红色,索布德时常坐在蒙古包的外面,怀念自己还年轻的时候,与谁一起抬头看过晚霞。
年老的岁月没有那么容易熬过去,每一天都是与孤独的战争。索布德与命运斗争了一辈子,她没有输,与孤独作战额吉同样有把握。
“但是何必呢,一直在战斗也很累的。”索布德对着晚霞笑起来,她已经把一生奉献给了草原,生命最后的时刻,她也想放松一点。
这三十年里,索布德走遍草原,自认做过一点小事,救过几个人,她想:如果长生天真的怜悯我,该让我在某个午后巧遇失踪的爱人吧?
奈何三十年过去,白音还是没有出现。索布德想,好吧,长生天也没用了,与其就这么沉浸在孤独中,不如让时光带走自己的生命,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三十年后,索布德回到故里,回到与白音初见的地方。
这里居住的已经不再是索布德年轻时的部落,听说他们吞并了其他部落,迁徙去了拥有更好水草的地方。
那天索布德推着勒勒车,想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她曾经留下的痕迹,回家的路上见到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很小,只有三岁,索布德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对着一只死去的狍子流眼泪。
这个孩子就是苏和。
“我们把它埋了吧。”索布德与苏和并排,温柔的说着。
苏和吃了一惊,回头看才发现是一位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的温和老妇人。老人与孩子一起动手,埋葬了这只可怜的小狍子,小孩子毕竟还是活泼,已经开始自我介绍起来。他说:“我叫苏和,我能看出您一定很尊贵,我该怎么称呼您?”
索布德沉吟片刻,笑着回答说:“就叫我额吉吧。”
经年的时光很快流逝了,额吉在这一年里又雕刻了许多木雕,她的雕刻手法并没有因为年迈而退步,她平日里微微颤抖的手在握住刻刀时,也变得稳如泰山。额吉把这些木雕都放进身后略显孤独的蒙古包里,当刻完这一天的数量,额吉就开始准备入睡。但额吉的失眠最近有些严重,经常会彻夜无眠,她想:或许长生天终于要带我走了。
那一夜是草原上很普通的一夜,不远处的部落里在举行宴会,额吉带着满面笑意望着那里,自己当初在部落时,也常常参与这样的热闹。
“白音啊,我不想等你了,我在这个世上有点累了。”额吉对着喧闹的古列廷,目光又抬向无边的星空,自言自语。
这天晚上额吉又失眠了,刚开始的夜色是清寥的,后来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有许多的人声,马声,还有令额吉熟悉的砍杀声。额吉从床上慢慢起身,她的身体已经有些腐朽了,每次都需要先把胯骨挪到床边,才能尝试着落地。
额吉走出蒙古包,迎面而来的先是风,眼睛刚摆脱风的束缚,发现一切就已经来不及挽回。
不久前她还怀念过的古列廷,此刻已经变成了断壁残垣,四处的大火还在放,这个战败的小部落恐怕会被灭族。
星空总是深邃的,月光被盘旋的秃鹫截取,更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
额吉乘着勒勒车向战场赶去,她所经过的每一个角落,都升起关于她年少时的回忆。那个骄傲昂扬的少年,脾气火爆的琪琪格,稳重的大伯,温和乐观的白音,还有教她雕刻的母亲,和英雄气概的父亲。
额吉的眼中又泛起久违的泪光,她似乎重新走过了这一生,才将勒勒车推到废弃的古列廷里。
而一个哭声打破了死亡般的寂静,额吉的目光重新聚焦,才发现寒月下的战场里又爬起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抱着他的父亲和母亲,努力的拉动他们的尸体,但最终他能抱起的,只有父亲留给他的潮尔。孩子怀抱潮尔,在古列廷的断壁残垣里孤独的放声大哭。
这个孩子当然是苏和,前几天还与额吉有过一面之缘,额吉的精神却又恍惚起来,她似乎见到的不是苏和,而是很多年前家破人亡的自己。
夜风吹过,额吉又似乎见到自己夭折的孩子,长成了苏和的模样。
额吉的心中涌上一股酸楚的感受,她叹息着,心想:白音,我就先不去找你了,长生天又丢给我一个孩子,要我救他。
阵阵哭声里,额吉缓缓走到苏和身边,温暖宽厚的大手放在了他的背上。草原的一个角落,断壁残垣与尸山血海里,一个老妇人与一个孩子孤零零依偎着。
哭声渐渐停了,天色渐渐亮了。
碧草入秋,秋去冬来,无边的黑夜里闪烁着点点的星光,旷野上的风呼啸而过,星光如烛火般晃动不止。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忽然响起低沉的乐声,呜咽在寒风凉夜里,潮尔声渐渐变大,那种难言的萧索融入空气里,使原本就寒冷的夜色更加凄清。
五六岁的孩子在弹奏潮尔,只有白发苍苍的额吉坐在一旁,望着苏和发出深沉的叹息。
自从苏和经历过家族部落的毁灭之后,就沉默起来,无论额吉如何开导他,回应额吉的只有潮尔声。每当潮尔低沉而悠长的声音每次响起,额吉都能感受到那个黑夜再次降临在苏和的身上。
苏和不想忘记那个夜晚,也忘不了那个夜晚,他最后一次见到父母和朋友都是在那个夜晚,在漫长的黑夜里,苏和欺骗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当潮尔声停下来的时候,自己就会醒了。
只是黑夜似乎漫无止境,噩梦也永远不会醒来。
壁炉里的火发出噼啪的声音,轻微干扰了苏和弹奏的乐声。苏和拨弦的手有片刻的停顿,就在这片刻的停顿里,有一样东西出现在苏和无神的双眼之前。
那是一个木雕,木雕上的人栩栩如生,只有一只手臂。
潮尔声停下来,蒙古包里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草原上呼啸的风声,猎猎响在寂静的夜里。
苏和无神的双眼渐渐汇聚出茫然的意味,过了很久很久,额吉拿出一个又一个木雕,那是个温婉的妇人。两个木雕摆在苏和的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苏和那双眼睛里似乎有光芒闪动了一下,雾蒙蒙的水汽随即占据了全部眼睛。
时隔一年,苏和终于再次哭了出来。
再漫长的黑夜也总会过去,当天际的第一缕光明出现时,哭泪的苏和已经躺在额吉的臂弯中睡下了。额吉轻轻拍着苏和的背,脸上带着悲悯而满足的微笑,她知道,这个孩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没有关系,最难的那一关他已经早早的挺了过来。未来的道路,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试探。额吉抽出自己有些酸麻的手臂,也静静睡去。
之后的很多年里,额吉一直带着苏和流浪在草原上,去帮助那些值得帮助的人,去解救自己所能解救的生灵。额吉也对苏和讲过自己的往事,自己也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时刻,甚至被部落赶出来的时刻。
“这一切的苦难并不代表着长生天放弃了你,要与你斗争到死。或许是长生天对你另有安排,你与众不同,长生天赐予你更重要的任务。”额吉摸着苏和的脑袋,笑着告诉他。
那时苏和人虽还小,惆怅起来的叹息已经很深沉了,他说:“可我不想要这样的任务。”
额吉笑了笑,轻抚着苏和的头发,她说:“我曾经也这样以为过,后来我才知道,长生天给你的任务,一定是你自己也想要践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