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部落的时候,索布德二十七岁。
流言蜚语如刀般斩过古列廷,索布德会带来厄运的消息最终传到了贵族的会议之中,年迈的决策者认为不能冒险,该驱逐的终究要狠心驱逐。
就这样,索布德告别了这片草原。
送别索布德的人,只有阿斯愣与哈尔巴拉为首的孩子们,阿斯愣高呼着,说郡主你就当去外面游历,我长大以后会成为草原上最强的勇士,我会统领这里的兵马,只要郡主想回来,阿斯愣永远为郡主开路。
索布德挥手一笑,最后看了一眼古列廷,就在这荒凉的草原上转过了身。
索布德以为自己会很难过,没想到这个时刻真的到来时,竟然还很平静,她走在冷风中,望着无垠的碧草,忽然明白:原来一无所有,就会坚不可摧。
离开故乡后,索布德去找了一个人。
“其实我本来会恨你的,只是这一路走来,我觉得自己没理由恨任何人。“索布德喝着苏台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人诉说。
或许是初见之时雅达干就已经是老妇人,如今十七年过去,雅达干的变化仍旧不大。
雅达干坐在索布德的对面,她的双眸仍旧柔和而悲悯,她说:“也不恨自己?”
索布德摇头道:“没必要恨自己,这是我的命。”
雅达干沉默片刻,说:“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索布德喝了口奶茶,低头时淡淡说:“其实长生天给我托梦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可惜我那时候太小,还不懂原来所谓的厄运,随时会失去的一切,这并不只是我的命,而是这片草原所有人的命。”
这个二十七岁的姑娘抬起头来,目光里是历经人世纠葛的沧桑,她说:“我不想让草原上的人,一直承受这样的命运。”
“孩子,你想怎么做?”
“我要请神出萨满,余生行走茫茫草原,能救一人,便救一人。”
雅达干昏黄的双目里流下两行泪水,她站起身来,双手打着颤,“孩子,你受苦了。”
索布德反而笑了,她握住雅达干的双手道:“您也一样。”
风雪又慢慢落下来,雅达干拉着索布德的手掀开蒙古包的帐帘,就此走入无边草原之中。
要成为萨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有指引者带领,其次还要闯“依顺达吧”,连过九关考验,才能正式成为萨满法师。
路上雅达干对索布德说过,这九关凶险异常,有滚烫的油锅,烧红的铁链,还有布满刀尖的木板,一时不慎,就可能丧命在入巫考验之中。
那时索布德只是笑,她说:“原来萨满还要做这些,这些与拯救草原又有什么关系?”
雅达干没有说话,只是领着索布德往前走去。
这一路上多的是小部落举步维艰,诸多病倒在风雪里的人被放弃在古列廷外围,当二人见到的时候,不由向长生天发出叹息和祷告。
随后索布德就看着雅达干给病患诊治,有时古列廷附近没有药材,索布德就翻山越岭,给病人采一株药。
至于能否治好,多看天命。
那年索布德跋山涉水,取药回来终于治好了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她们坐在壁炉前聊天,少年笑着向索布德学木雕。这一幕在睡前还深深印在索布德的脑海中,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少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部落里决定,要发动战争,来熬过这个充满伤病的冬天。
索布德披着厚重的皮衣望向这个部落出征的方向,雅达干始终在她身旁。索布德静静道:“那个少年还会回来吗?”
雅达干说:“能救一次,总是一次。”
索布德目光一如草原空旷,她说:“那他在战场上杀的人,也算是我杀的吗?”
雅达干说:“你父亲杀的人,也算是你杀的吗?”
风雪扑面而来,索布德忽然明白了,自己自从降生在强大的部落里,就早已与战争和生死割舍不开了。
“那战争真的无可避免吗?”索布德问道。
雅达干怅然说:“如今草原越来越冷,食物不够,部落之间仇恨又多,没有几十年,没有英雄出世,恐怕结束不了了。”
索布德说:“那就一场也避免不了吗?”
雅达干诧异的侧过头去,她发现索布德的目光里满是坚定,此时也慢慢回过了头,她对雅达干说:“能阻止一场,总是阻止一场,对不对?”
那些年里,索布德奔走在各个部落之间,调解仇怨,救治伤患。曾经救过一个大部落首领的性命,首领伤还没好,就摆下宴席来请索布德喝酒。
席间首领有意无意提起,说趁索布德还没有成为萨满,自己想娶索布德为妻,无论是什么样的诅咒与厄运,也不能让他挂怀。
索布德始终避而不谈,笑着说:“如果首领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那就别再发兵了。”
那天的宴席骤然安静下来,首领盯着她说:“父祖之仇,焉能说忘就忘?”
索布德说:“血债已经血偿,何必再结新仇?”
首领不听,索布德清亮的声音也变成了喋喋不休的纠缠,首领猛地站起身来,说:“今日你再提一句退兵事,别怪我不念你的恩情!”
索布德深吸口气,也缓缓站起来,说:“索布德别无所求,如果首领不愿退兵,索布德告退了。”
锵然一声,首领拔刀。
下一刻部落里的战士纷纷拔刀,刀光如雪,横在索布德的肩头脖颈。
索布德回头,面不改色,说:“首领如果想留下我的性命,那就送给首领了,我这条命早在很多年前就应该还给长生天了。”
一怒拔刀的首领望着索布德,心中五味杂陈,这么多年他不是没见过不怕死的人,但那都是在战场上,在不得不分生死的乱局里。
慷慨赴死的人,他还真的第一次见。
首领遥望索布德,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了无穷的力量,来自长生天,来自这片草原,来自所有想活下去的百姓苍生。
首领深吸口气,说好,退兵!
索布德笑起来,如草原繁华盛放,她笑道:“多谢将军。”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索布德也曾冲入过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古列廷,只为救出两个孩子,也曾夙兴夜寐,救活了五十多名战士。
当来到入巫仪式举办地的时候,雅达干叹了口气,说:“索布德,你不需要过九关了。”
索布德诧异道:“为什么?”
雅达干望着她的来时路,喟然道:“这一路上刀光火影,你都已经走过了,从今日起,你就是草原上的萨满了。”
索布德怔了怔,一笑望天,从此以后,她就将彻底成为背负长生天的独行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