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那突如其来的一线光明

　　那个冬天过去以后，索布德住进了大伯家，老首领伤病交加，很快去世了，索布德的大伯成为部落里新的首领。

　　日子总要过下去，十四岁的少女家破人亡，其实在草原上并不少见。

　　没人关注少女内心世界的崩塌与重构，就像大伯家的女儿琪琪格所说的，草原这么大，谁没有故事？索布德在草原上独来独往，那些过于的回忆，似乎只有关于长生天的梦境还时常于黑夜里袭来。

　　很多年以后，索布德回想起自己人生第一次面对黑暗时的岁月，无垠的哀伤与痛苦会在不经意的阳光下突然袭来。

　　见到少年郎，见到提刀的勇士，见到草原上的花，见到自己手中的木雕。

　　无处不是回忆，无处不是过去。

　　想要走出黑暗，不再让记忆包围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创造新的记忆。

　　古列廷的外围有许多孤儿与奴隶，那里多的是四五岁就家破人亡的少年，索布德经常会把自己的木雕送给他们。

　　孤儿们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样的悲伤，索布德希望能给他们一点温暖。

　　只可惜这种温暖始终无法照耀在索布德自己身上，她笑着照顾古列廷外围的孩子与老人，回到蒙古包时，脸上的表情便消失无踪。

　　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又有无数个入梦之后，来劝她请神出萨满的人。

　　清晨睁开眼，索布德长长吐出一口气，开始无言的雕刻，她想：不奢求给孩子们带去的温暖可以减少我的罪孽，只希望草原上少几个我这样的伤心人吧。

　　春秋冬来，风吹雨打，每一日索布德都会去古列廷外围送木雕。

　　人生中的阳光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投射进来，当某次索布德再去古列廷外围看望那些孤老的时候，发现树林里有一群孩子在打架。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正在被几个更大些的孩子压在身上，拳头重重的向他砸落。小男孩的身边还有一个已经倒地的朋友，他的朋友比他要强壮些，所以受的伤也更重，此时正喘着粗气，努力站起身来。

　　索布德的眼神与那个瘦弱的男孩交汇，男孩的眸子一片漆黑，里面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求饶的意味。小男孩紧紧咬着牙，静静等着对他围攻的拳头变得松懈。这时瘦弱男孩的朋友终于站起来，他大声喊道：“阿斯愣别怕，我来帮你了！”

　　被按在地上的阿斯愣眉头皱得更紧，他冲自己的朋友说：“哈尔巴拉，你别添乱！”

　　欺压他们的大孩子们哈哈笑起来，他们说：“阿斯愣你都已经这幅样子了，还担心别人给你添乱？”

　　这些大孩子们没有发现，在他们大笑的一瞬间，阿斯愣的神情变了，他本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变得面无表情，双眸更黑，像是一汪死水，没有任何波动。

　　阿斯愣瘦弱的肩膀咔哒一声脱臼，他的额头瞬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但阿斯愣没有喊，这声脆响被大孩子们的笑声掩盖。

　　阿斯愣抽出脱臼的右手，身子终于能够挪移辗转，他侧过身，狠狠一脚踹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胯下。那个被踹到的孩子顿时如虾米一样倒在地上，眼泪鼻涕一齐疼了出来。

　　大孩子们抛下阿斯愣，纷纷去看伤到的同伴，阿斯愣这时大叫一声：“哈尔巴拉，快跑！”哈尔巴拉应了一声，合身就撞向了那群孩子。

　　阿斯愣抱着自己脱臼的右臂，一脸茫然得看着哈尔巴拉，忍不住大声质问他说：“不是让你跑吗，你在干什么？”

　　哈尔巴拉一边跟三四个孩子扭打，一边把闷闷的声音传出来：“趁他们其中一个受伤了，我要把他们打我的再打回来！”

　　阿斯愣气的跳脚，说：“他们就是受伤了一个，你自己也打不过啊，你是不是傻的啊！”

　　很快，哈尔巴拉随便抡了两拳之后，就开始被其他人压着打。阿斯愣叹了口气，他捂着自己的右臂走向注定要挨打的战场，一边走一边说：“我怎么会交你这个朋友呢，我才是真的傻子。”

　　不远处的索布德缓缓走过来，她望着这两个孩子，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父亲跟她的一次谈心。

　　那时的篝火很轻柔，那时的天也总是很蓝，阿古拉问自己女儿说：“你知不知道江格尔王为什么是英雄？”

　　索布德说：“因为他很会打仗，别人都打不过他。”

　　阿古拉又吐出一口气，笑道：“其实不全对，江格尔王遭受过那么多次挫折，之所以能够成为英雄，是因为他永远不屈不挠。索布德你也一样，无论有多少尘埃蒙在你的心头，你也要相信自己是草原上的明珠。没什么值得你认命，你永远值得最好的生活，追求最美的未来。”

　　那时的索布德似懂非懂，如今见到阿斯愣的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而她同时又恍惚起来，自己这些年来的忏悔与卑微，不会是阿爸所希望的模样，阿爸也绝不希望我对往事认命。

　　索布德的眼泪又流下来，她想：可是啊，阿爸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停留在黑暗里，不应该把自己关在回忆中，可是没有人能拉我出来了。

　　深吸口气，索布德压住自己的所有心绪，走到那些打闹的孩子身前。

　　其实这些孩子打闹的缘由，还真与索布德有关，正是为了抢她的木雕，才会从争执演变成决斗，最终化作一场混战。

　　对这些孩子来说，能得到索布德郡主的一个木雕，就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索布德笑着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说：“你们先回蒙古包，把阿斯愣的肩膀治好。过会儿我会再过来，我去给你们拿几个小礼物。”

　　那天索布德并不知道，自己随意的一个决定，将会使她再次遇到生命中的第二道光。

　　当索布德将自己从前存下的木雕大规模送给那些孩子后，正准备离开阿斯愣所住的蒙古包时，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了。

　　阳光从这个人的背后洒过来，像是在他的脑后与身畔缠绕了一圈圣光，这人带着洋溢的笑容朗声说：“你们的英雄回来了。”

　　索布德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但这样的光芒与身影，令她刹那间回到了童年，随母亲迎接战胜回归的父亲。彼时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光影之中笑着走来，同样在说：“你们的英雄回来了。”

　　索布德踉跄向后退着，仿佛被往事隔着时光击中，让她落下两行经年的泪。

　　来人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蒙古包里还有其他人，更没有想到这个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会被自己吓哭。来人赶忙走进来，扶住索布德，苦着脸说：“这位姑娘，我还没有那么丑吧？”

　　这时帐帘落下，索布德才看清楚面前的人。

　　这人面目清秀，与寻常的草原儿郎不同，他的眼睛里更是如同藏了一池春水，望着索布德的时候，春水摇曳，温暖的笑意便满溢出来。

　　他笑道：“我叫白音，姑娘，我还不至于把你吓到连话都说不出吧？”

　　白音的声音清越，索布德泪眼朦胧间听到这句带着笑语的问句，像是听到了一束光，猝然扎进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