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以前,索布德的童年无忧无虑。
那时索布德还是大部落里的郡主,还没有走过千里的风霜,更没人叫她额吉,索布德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在溪前玩水,在林外摘花。
闲来听琴,雕刻,去古列廷外围扶危济困,这就是小索布德的全部生活。
至于生活中最惨痛的回忆,就是索布德回家晚了,小脸灰扑扑的,阿妈就会板起脸来,数落她好久好久,再责罚她不许出门。
这种时候索布德总会想:如果阿爸在就好了,每次阿爸在家,碰到这种情况总会偷偷笑着走过来,再把自己一把抱走,阿妈只能气呼呼地看,又没有其他办法。
阿爸的胡子硬硬的,还要凑过头来亲她,索布德就被胡子扎的咯咯直笑。月光从蒙古包外洒进来,分外得宁静祥和。
其实大部落也有战争与苦难,只不过有人用一把刀,为索布德把所有风雨尽数挡下了。
这个人自然就是索布德的父亲。
索布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阿爸与别人不同,是在三岁的时候,阿爸要带兵出征,索布德的母亲带她送行。
出征前的古列廷,众生百态,不一而足,有人满怀兴奋与激动,要寻找自己的功业,有人泪流满面,交代遗言,告别家人。
阿古拉身在其中,与众不同,他捏了捏索布德的小鼻子,笑着挥挥手就走了。
走得无比平淡,就像说了一句“我出门抱柴去”,片刻后就能回家。
之后阿古拉如灵猴般上马,胯下骏马刹那间飞驰起来,当烈马奔到阵前,阿古拉手中的刀也滚成了一团雪球。
继而雪球崩碎,一线白光出现在天地之间。
蓝天白云同寂,千军万马齐喑,母亲在索布德耳畔低语,说:“你阿爸是无敌的将军,没人能在战场上杀死他。”
索布德眨着眼睛,怔怔地看她阿爸横刀立马,对着即将出征的战士大喝:“出发!”
这声喝回荡在索布德的耳边心海,她忽然觉得天地被阿爸的一刀斩得更加开阔,有阿爸在,无论去往什么地方都不需要挂怀。
只可惜无忧无虑的童年,总是要结束的。
风吹草低,牛羊如云,这年索布德十岁,她跟在父母身后来参加那达慕大会。
很多年以后,索布德仍然无法忘记这天的那达慕大会,印象里它与每一次的大会都相仿佛,远来的客人与主人共饮马奶酒,赛场上有一字排开的骑手,头戴彩巾,腰带五颜六色。当号角长鸣的一瞬间,骑手们如离弦之箭,奔向插着彩旗的目的地。
欢呼声,歌舞声,萦绕在索布德的耳边。
这时索布德回首,目光穿越喧嚣的人潮,发现那达慕大会上还有一个老婆婆,正独自坐在草地上。
老妇人安静而从容,小口进食,抬头时与索布德目光相触,索布德发现她的双眼如一汪深邃的湖水。
十岁的索布德悄悄凑到老妇人的身边,她说:“婆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如果有人欺负你的话,你告诉我,我让我阿爸找他来给你道歉。”
老妇人望着索布德,这个小姑娘的眼神里闪烁着无比纯净的光芒,老妇人忽然笑起来,她问索布德,说你是谁呀,你这样美丽的小姑娘,以后想做什么呢?
索布德脑袋歪了歪,她回答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不过如果草原上的大家都能好好的,不必再有人忧心忡忡,不必再有人妻离子散,像婆婆这样的人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能得到热情的招待,那就最好啦。”
妇人凝视着索布德,忽然轻轻抬手,放在索布德的额头上。
这一幕很快传遍了那达慕大会,远处还与人相谈正欢的阿古拉将军顿时一怔,随即快步奔向自己女儿的所在。
老妇人的身份,他当然清楚,这是一位年迈的萨满,雅达干。
这些年来草原上多的是藏传佛教,萨满的地位虽然还如以往那般崇高,但人们对萨满都会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雅达干自然是不介意的,依旧游走在草原之上,为当地牧民治病,占卜。偶尔遇到心性纯良的孩子,雅达干还会试一试那孩子是否承受了长生天的祝福,是否会同样成为萨满。
此时此刻,雅达干就在感受索布德的未来。
当索布德的家人纷纷赶来时,萨满的仪式也初步结束,雅达干睁开双眼,对索布德笑了笑。
索布德一脸茫然。
小女孩看看雅达干,又回头看看自己的父亲,总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一些诡异。
风从草原上吹过去,阿古拉恭恭敬敬朝雅达干施了一礼,问道:“小女年纪尚幼,打扰萨满,还请谅解。”
阿古拉语气平平淡淡,显得他的礼节没有丝毫诚意。不过雅达干也不在意这些,她脸上的笑容始终挂着,望着索布德笑道:“这是个好孩子。”
然后她又抬起头,环视部落里赶来的所有人,淡淡说:“这个孩子,注定会成为草原上最伟大的一任萨满。”
这句话随着风声飘散开来,索布德父亲的瞳孔缩成一线,他像是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时,遇到的第一个敌人,向他斩出第一刀来。
阿古拉下意识否认了雅达干的话,他用力摇头,说:“不会的,我的女儿会像部落里其他人一样,嫁人生子,陪伴在我们的左右。没有萨满的才德,不会像您一样流离失所,经受草原上的风雪。”
雅达干只是笑着,说:“或许是我看错了,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你我都没有力量阻止。”
风从东方吹来,盘旋至雅达干身边时,索布德惊奇的发现似乎连风都有些微的凝定。她不清楚这是错觉,还是因为雅达干的过于平静甚至影响了自然。
雅达干叹息着告诉索布德:“你以后的生活里,或许会出现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如果你感觉到疲惫,想要放弃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之后雅达干低头在索布德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地址,抬头再次对着小女孩一笑,就翩然离开了这片草原。
经历过这样的插曲,那达慕大会虽然还在开着,部落里的大多数人也还在狂欢着,索布德却还沉浸在雅达干的平静与悲悯里,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与部落里的所有妇人都不一样,令她忍不住回想。
这天晚上,索布德做了那场谶语般的梦。
而这只是开始,阿古拉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听到女儿在梦里吟唱萨满的曲子,梦里有接连不断的人来找她,劝她请神出萨满。
篝火噼啪作响,冷风灌进阿古拉的领口,一向沉默寡言,只相信手中刀的他分外焦灼。
当自己的女儿成了萨满,那她还会是自己女儿吗,她也要孤身行走草原,生死皆由天吗?
无论是谁,都不能抢走自己的女儿。
阿古拉狠狠灌下一口酒,跟妻子议定,要把女儿留在身边,要让她成家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