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地不仁,悲歌长哭

  当宴会结束的时候,部落里的所有人都醉眼惺忪,苏和跟母亲扶着父亲回到偏远的蒙古包里。牧仁还醉里狂言,说自己今日又成为了十户长,以后或许能成为百户长,部落首领,甚至能参与一统草原的历程,独臂大将军的名声,是要留在史书里的。母亲就无奈的笑,说你今晚果然又喝多了。

  牧仁梗着脖子说:“喝多了怎么了,那么多人敬我酒呢,首领都说我是最传奇的勇士。放心吧,以后我绝对能保护家里,能让苏和有一个发挥自己音乐天才的环境。”

  这些话说完,牧仁又用力抓了抓苏和的脑袋,把苏和抓得到处乱窜,这才大笑一阵沉沉睡去。

  苏和今天晚上跟父亲一样的振奋,但他却没有喝酒,所以当父亲与母亲都沉沉睡下时,只有他还清醒着。苏和想,或许我真会成为另一种格萨尔王也说不定呢。四岁的苏和,度过了他人生最美好,最有希望的半年,他振奋的难以入睡,嘴角始终噙着忍不住的笑意。

  无眠的夜晚,苏和忽然听到了马蹄声。

  苏和熟悉马儿,骑术也好,他眨眼间就感受到大地的震动是源自骑兵,而非源自地震。

  万籁俱寂的夜色,北风呼啸的古列廷,星光像是一道道冰棱刺入人间,在篝火熄灭后的草原上猖狂的散发着寒意。

  苏和猛地坐起来,他冲到父亲母亲的床前用力摇晃着他们,说不好啦,有人来啦!四岁的苏和还没有见过战争,他所见过最惨烈的厮杀,不过是图日根捕捉小动物,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骑兵来袭时心底深处的恐惧,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危险与死亡,他只是下意识的要求助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梦在星光的摇晃中惊醒,母亲第一个醒过来,然后她就听到了苏和的哭声,在哭声之外还有一种陌生的声音。当牧仁睁开混沌的双眼时,脑袋里还一片朦胧,连苏和的哭声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想战场上边,这是谁在哭?

  继而牧仁陡然惊醒,他想:哪来的战场!?哪来的铁蹄声?

  耳边传来炸裂般的踢踏声,牧仁像是回到多年以前的战场,他突然直起身来,大呼道:“敌袭!”

  这声呼喊卷起一阵气浪,在暗夜中撕裂了一个又一个的蒙古包,传递到古列廷的每一个角落。草原上的勇士体内都有本能的热血,当他们被苏和父亲的呼喊唤醒,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这些踢踏声的意味。

  然而还是晚了,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骑兵已经逼近了古列廷,外围的岗哨没有一人幸免于难,也没有一人能活着回到古列廷报信。

  当苏和摇动父亲之后,能出去迎战的只有寥寥几人。

  在苏和的目光中,牧仁是第一个冲出去的,他的脚步还踉跄着,伸手抓过软弓,背起箭壶,风一般冲出蒙古包。

  临走前,牧仁忽然停顿了一瞬间,回头望了苏和一眼。苏和怔怔的望着父亲,他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接下来他要迎接的又是什么,他只知道,父亲的那一眼里包含了无数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悲伤,有不甘,有决绝。

  某个瞬间,牧仁脑海里也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说你出去干嘛呢?你现在去任何一个部落都是炙手可热的勇士,你大可以留在这里,保护你的妻儿,现在走出去,敌众我寡,你将再次面对死亡,而苏和也只能从此流浪。

  牧仁深吸口气,还是一手掀开了帐帘。

  他借马神的精神浴火重生,不是要做逃避的懦夫的。

  有些事遇到了,也只能一往无前。

  当第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的时候,牧仁终于彻底走出蒙古包,大步迈向古列廷的正中央。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来的敌人有如此浩大的马蹄声,想必是倾巢出动,要来剿灭自己的部落。

  不成功,便成仁,这一战将决定草原上两个部落的未来。母亲在父亲离开之后很快也反应过来,草原上的男女都早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她也抓紧了短刀,紧紧望着蒙古包的帐篷口,如果有什么人敢从那里进来,将迎接她的第一刀。

  而四岁的苏和刚刚度过他人生中最快活的一个夜晚,仓皇的看着这一切,蒙古包外的远处已经燃起了火光,蒙古包内一片漆黑,只有母亲的短刀反射着星光。

  苏和没有哭,他很慌张,他想从母亲那里得到答案,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梦,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演习,都只是假的。

  母亲没有回答他,母亲只是看着苏和,沉默片刻后就坚定的把他推出了蒙古包。母亲对苏和说:“我们家在古列廷的外围,敌人没有这么快过来,你走,现在就远远离开古列廷,无论以后是不是能活下去,总不会死在这里,死在今天!”

  苏和终于慌张得哭起来,他大哭说:“阿妈,我为什么要走啊?”

  母亲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这个草原女子终于显露出她果决的本色,她大声对苏和说:“你还不懂吗,草原上的失败者就是等待死亡的猎物,我们已经落后了一步,今天多数战士都已经醉了,我们会输,还可能会死。你待在古列廷,你也只会被敌人杀死,你走了才有未来,你走了才能活着!”

  苏和还在大哭着,为什么自己躺在床上以前,所有生活都变得美好起来,父亲光芒万丈,自己也受尽同龄人的吹捧,而自己只不过是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一切都要毁了。

  苏和摇着头,泪流满面,他说:“不,我不走,我不走。”

  远处,传来火光噼啪的声响,箭矢的破空声响成一片,苏和如果在清醒的情况下,应该能听出里面有父亲那独有的快速射箭的响声。但凄厉的叫声很快随之传来,刀锋入肉的声音和鲜血飚飞的声音淹没在风声里,苏和的世界一片恍惚。

  母亲知道不能再等了,她准备用刀子逼走苏和,苏和仍旧只是哭着,手足无措的面对着这一切,手脚动都不能动。母亲深吸口气,又把刀子对准自己,说:“苏和,如果你现在还不走,那娘只能先死了,娘死了你就离开,好不好?”

  苏和哇哇大哭起来,那把刀子像是先捅进了他的心里,搅碎他的肺腑,他说:“娘你不要死,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这个夜晚,苏和孤单得抱着潮尔,背后是母亲给他准备好的粮食,独行在古列廷的外面,走向不知名的远方。而他熟悉的家园里,厮杀声渐渐弱下去了,曾经一度高高飞扬向天空的火焰也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的吼声,似乎是最后的几个勇士在抵抗敌人的入侵。

  走出古列廷一小段时间后,草原儿郎的热血终于唤醒了苏和,让他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明白了自己遇到的是什么。苏和眼前两道泪痕模糊了他的视线,这让他停下脚步,他慢慢回头,望向自己的家乡。

  为什么要逃呢?苏和这样想着,或许母亲是希望自己活着,但母亲如果都决定赴死,自己又凭什么应该活着?

  苏和转身,向着自己的家园奔回去。

  或许他的力量没有那么强大,但只要他抢到一匹马,或许就可以多救一个人出来!

  风从苏和的耳畔呼啸而过,苏和甩掉了背后的粮食,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快,我要更快!

  苏和拼了命想回家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当他回到古列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敌人已经开始驱赶散落的马匹,苏和作为四岁的孩子,不可能从强大的敌人手中抢走马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用独臂与对方拼杀,而前不久还在宴会上与父亲争执的莫日根正用最后一根箭矢掩护父亲。

  那个与父亲摔跤的达林台,早已躺在地上,双目圆睁,血丝几乎要蔓延出眼角,满脸都是愤懑不平。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体力渐渐消耗光了,莫日根为父亲当下致命的箭矢,父亲也挥刀杀掉眼前的敌人,便再也无人掩护,四周所有的敌人,用敬佩又畏惧的眼神望向这个独臂的勇士。

  敌对部落的首领走出来,说:“只要你愿意追随我,我可以提拔你做百户长,”

  父亲闭着双眼,良久之后才睁开,他望着为他死去的莫日根,用力握紧了刀,他说:“你来晚了,我已经是这里的十户长,我如果投奔你们,无颜再见这些死去的兄弟。”

  那一瞬间,苏和遥遥看见敌对部落的首领叹息着,挥手间万箭齐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下来,苏和睁大了眼睛,他伸出右手,想努力呼喊,想大声说你们不要杀我父亲。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藏身在死尸堆里的图日根早就见到了归来的苏和,苏和趁着纷乱来到战场,无人发现他,他还是可以存活下来。可如果苏和这时喊出声音,那他就必死无疑。

  图日根望着苏和,内心中忽然翻涌起强烈的情感,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情感,但图日根明白:自己不想让苏和就这么死了。

  图日根突然从死尸堆中跳出来,重重一掌砍晕了苏和,苏和昏迷之前,只见到图日根咬牙切齿的脸。

  图日根说:“你要活下去,你是对的,战争永远都是这么讨厌,你的歌声不该死,以后你的歌声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吧。”

  噗通一声,苏和在图日根的身后倒下,像所有死尸一样堆积在一起,倒在无人问津的战场里。

  而图日根发出巨大的吼声,说你们杀了我父亲,我要让你们为我父亲陪葬!他大步向前奔跑着,敌对部落的首领静静望着他。

  身后的万箭齐发早已结束,牧仁已经死在万箭之下,临死前他回过头来,恰好见到图日根孤身重来。再往后,牧仁见到了苏和倒在死尸堆里,他流下两行泪,只觉得心底里有巨大的悲凉升起,继而又烟消云散。

  正此时,敌对部落的首领也一刀斩杀了图日根,牧仁与图日根一齐重重倒在夜晚的草原上,不久前还意气飞扬的生命,就此消失了。

  当所有抵抗的力量都不复存在以后,敌对部落的首领叹了口气,说:“快快搜刮草料牛羊粮食,赶回我们的部落,希望能撑过这个冬天。”

  这句话说完以后,首领带头离开了,如果不是为了生存,或者更好的生存,谁愿意发动这样险恶的战争呢?很快,收集完战利品的队伍浩荡离开了,背负着他们死在战场中的兄弟,没有人脸上还会带着欢乐的神情。

  夜色也随着首领的退去而渐渐褪去,东方的白色向浓墨般的夜挥出一道刀光,继而这道刀光绽放开来,化作一轮火红的太阳,越升越高,朗照大地。

  倒在死尸之中的苏和,在破晓的日出中醒来了,他的眼睛刚刚睁开,就见到了图日根的尸体。图日根的表情很狰狞,眼角还有凝固的泪水,苏和一瞬间就想到他又恐惧又深怀恨意的对着敌人冲杀。

  苏和的脑袋恍惚了一瞬间,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向更远处望去,发现自己熟悉的古列廷里,已经全部化作尸体的海洋。

  那些偷偷来听他唱歌的孩子,曾经瞧不起牧仁,又为牧仁而死的耿直勇士,还有他那死不瞑目的父亲。

  苏和僵硬的迈出步子,捡回自己晕倒时落在一旁的潮尔,一个尸体一个尸体的收拢着,把这些尸体摆成昨天晚上宴会时的样子。宴会多开心呐,为什么你们不那样坐着呢?来吧,让我给你们演奏潮尔好不好?

  时不时,苏和还驱赶从天而降的秃鹫。慢慢的,寒风冰冻了他的手脚,他不再弹唱,开始继续向古列廷的外围收拢尸体,直到被一具尸体绊倒。

  他无意识得将眼神扫过去,发现那是他的母亲。母亲在来救援父亲、试图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路上,被人杀了。苏和的眉头皱起来,鼻子也皱起来,他的双手颤抖着,想轻轻抚摸母亲的脸庞,最终却因为手掌的抖动,反而打歪了母亲的脑袋。

  苏和突兀的停下来,他深深的喘息,整个人从行尸走肉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仿佛一瞬间又见到了这个世界。

  只是这个世界从不在意每个人的感受,迎面扑来的,还是母亲的尸体。苏和闭上双眼,无声的流泪,他静静俯下身子,抱住了他的母亲。哭声渐渐在草原的寒冬中大起来,这声音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呼啸的北风,化作一个孩子绝望的嚎啕大哭,控诉着长生天安,控诉着他所经历,他所遇到的一切。

  而此时,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正驾车准备找一个记忆中的地点了却自己的余生。

  隔着很远,这位老人就听到了绝望悲伤而又稚嫩的哭声。老人叹了口气,遥遥望向他记忆中的草原,那里秃鹫盘旋,一个孤零零的孩子抱着潮尔和他的母亲,在尸山血海之上无助得痛哭。

  无垠的草原,呼啸的风,只有一个孩子,在无边的死亡里,在希望来临前的绝望中,发出呕出灵魂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