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苏和以为自己坐在山头,弹奏潮尔,能弹出自己的全部人生。
无忧无虑,放声歌唱。
连之前常找他麻烦的图日根都变成了他的朋友,时常来到他弹潮尔的山包前,听他弹唱。
图日根偶尔也会跟苏和聊天,谈部落里的其他孩子,谈究竟是格萨尔王厉害,还是江格尔王更强。
苏和想了想,骄傲的说:“我阿爸最厉害。”
图日根不屑的看着他,说:“你阿爸只有一只手,有什么厉害的?”
苏和气呼呼的坐起来,说:“我阿爸就是只有一只手,也能重回战场,成为部落里的大英雄!”
那天两个孩子针锋相对,从格萨尔王谈到自己的父亲,孩子们的大话总是没边的,苏和还站起来说:“我阿爸就是比不上格萨尔王,也比你阿爸厉害多了!你阿爸能练箭练到满嘴是血吗?”
图日根:“你阿爸少一只手!”
苏和:“你阿爸会做潮尔吗?敢在部落里到处找人摔跤吗?”
图日根:“你阿爸少一只手!”
苏和气呼呼的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苏和就以拳相对,他挥拳砸向图日根,两个孩子很快扭打起来,鼻青脸肿的分开时,苏和还大声对图日根说:“你等着吧,我阿爸一定会再次成为最强的战士!”
这话很快从图日根的口中传开了,当天正在吃饭的莫日根呆了一呆,心想完了,牧仁是彻底疯了。
那几天里,部落里常见窃窃低语,都是对牧仁的讽刺,苏和望着这些人摇头撇嘴的神情,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为什么明明自己不努力,却还可以嘲讽其他努力的人?
为什么明明自己低头认命了,还要嘲讽其他仍在燃烧的人自不量力?
很多年后,苏和终于明白,其实这些人只不过是怕牧仁成功,假如一只手都可以成为英勇的战士,那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如果大家都是一样的平庸,那才是其乐融融。
可惜英雄从不会像庸人期待的那样生活。
牧仁看出回到家里的苏和闷闷不乐,他笑着把苏和的脑袋摸成鸡窝,说:“不关你的事,过几天首领开宴会,我本来就会告诉所有人,他们最年轻的十户长回来了。”
苏和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星星,他说:“阿爸,你会把什么图日根莫日根都打败的,对不对?”
牧仁哈哈大笑,重重点头说:“会,一定会的!”
西北风不住的刮着,首领举办宴会的这天,篝火升起在宴会中央,牛羊肉发出炙烤的香气。
酒过三巡,还未载歌载舞,苏和吃得肚儿溜圆,忽然感觉到父亲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苏和抬起头,发现牧仁笑着站起身来,走向首领身边,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说:“可汗,十户长牧仁,训练已罢,请求从军!“
这声低喝引起了宴会的骚动,不少人又开始互相低语,发出嗤笑。
首领倒是没有在意部落里的流言蜚语,他怔了一下,就拉着父亲的手,笑容满面的给部落里新近崛起的勇士介绍,说苏和的父亲曾经是最年轻的十户长,冒着手臂被敌人斩断的风险救下了曾经的首领。
现在苏和的父亲虽然已经只剩独臂,却没有放弃,仍然苦练摔跤骑马与射箭,有这样的人在,我们的部落一定不会衰败。
首领把苏和的父亲塑造成了人人都应该学习的对象,强调父亲身残志坚的优秀品质,苏和听得满心欢欣。
牧仁却面无表情。
这个新首领扯了一圈,说自己身残志坚,就是不提能不能容许自己再次从军。
其实眼前的首领也与其他人一样,并不相信一只手的战士,能胜任生死之间的任务。至于相信自己的,牧仁侧目转头,或许只有呵呵傻笑的儿子了。
这个傻儿子还看不清状况,这会儿估计还以为首领对他父亲有多看重呢。
只不过片刻之后,牧仁就发现自己的傻儿子身边又凑过来一个孩子,是莫日根的儿子。
图日根挤眉弄眼看着苏和,说:“你现在是不是以为首领对你阿爸很好,你是不是以为你阿爸很快就能重新证明自己厉害啦?”
苏和仰着头,说:“当然,我阿爸本来就厉害。”
图日根哈哈大笑,他说:“我爹都告诉我了,首领越强调你阿爸身残志坚,大家就越会觉得你阿爸只有固执的坚持,早没有十户长的本事了。”
苏和大声说:“我阿爸有本事,你才没本事!”
话音未落,怒气勃勃的苏和就起身一拳,砸向图日根,不过人高马大,又平素喜欢捕猎打架的图日根反应迅速,双手一拦一推,又把苏和推到在地。图日根眉头挑起来,说:“我阿爸说的明明没错,没用的父亲才会有你这么没用的儿子,你凭什么打我?”
图日根居高临下盯着倒在地上的苏和,踏前一步,还要挥拳继续打。
这只拳头被人握住了,凝在半空,动都不能动。
图日根回头,发现是沉着脸的牧仁,牧仁盯着他说:“苏和赛马赢你的时候,可没你这样耀武扬威吧?”
图日根被牧仁的眼神吓得有些发抖,莫日根终于看不惯了,他也在宴会中站起来,扬声说:“牧仁,小孩子的事,大人掺和什么?况且我儿子也没说错,你的意志我们佩服,要说本事,你真当别人都疯了,像你儿子那样信你?”
这话的尾音还在回荡,牧仁就甩开了图日根的手腕,望着莫日根说:“那今天就来比一比,看是你我的箭术究竟谁高?”
篝火的温度似乎冷了下来,一只手的射手,会比成名已久的神箭手更精准,这无异于是一种侮辱,莫日根霍然站起身来,匀称而坚实的躯体笔直的立在苏和父亲身前。他像是一株稳稳的胡杨树,瞪着苏和父亲说:“牧仁,你真的疯了。”
牧仁没疯,他目光坚定,说:“如果我输了,我再也不提重回战场之事,还去为你家劈柴,如果你输了,你和你儿子给苏和道歉。”
莫日根气极反笑道:“好,疯子是该有人骂醒的!”
宴会举办到这个时候,已经没人的心思还在吃喝歌舞,以及小孩子的争论上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莫日根与牧仁身前,首领嘴角抽搐着,事到如今,他也没有理由没有阻止这一场比拼,无论是勇士的尊严,还是对自己话语的坚信,两方都有不可拒绝的理由,只要有一方提出了比斗,就再也不可能停下来。
首领挥了挥手,勉强笑着,说:“既然两位勇士有兴趣,就当为宴会助兴吧!”
夜风还在凄厉的吹着,草原的夜色被星斗和篝火照亮,远方竖起了几个人形的草垛,更远处是寂寥的天际与无声的大地。
莫日根已经拉开了弓弦,耳朵轻轻晃动,听着风声细微的变化,脑海中浮现出风的速度与方向。他还抽空看了一眼牧仁,后者也正闭着眼感受风向,但他单手提着一把软弓,背后负着一壶羽箭,是要准备走速射的路子。
莫日根到现在也没想通,一只手该怎么开弓射箭。宴会上其他观战的人更是叹息不已,交头接耳,纷纷说就算苏和父亲经验丰富,判断的更准确,现在他也只剩一只手,还怎么开弓射箭,他这场恐怕输定了。
“开始!”风声呼啸间,首领一声断喝,传出了比赛开始的信号。
莫日根迅速抽箭,搭弓,眼睛与箭尖,草人三点一线,弓身轻轻晃动,迎合这北风的呼啸,继而弓弦一松,箭如流星般射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最终也稳稳扎在了草人的脖颈上。
莫日根自得地笑,他想自己的发挥堪称完美,即使苏和父亲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绝技,也可以凭丰富的经验与自己一般精准,他也绝对没有自己的速度。
一个独臂的箭士,如何能比得过自己?
正在此时,莫日根突然听到了连续三声的破风疾响,刹那间,宴会众人也传来抑制不住的呼声。莫日根迅速扭头望去,牧仁还在射箭!
牧仁的右臂稳稳的停在胸前,脖颈一歪,嘴巴准确的叼住了背负的羽箭。甩头,搭弦,嘴巴一张一合,拉弦出箭,箭如流星!但这远远不是结束,在满场的惊呼声里,第一箭射出后,牧仁又连续叼出了两只羽箭,手中软弓在风中不断变换着方位,但当羽箭搭弦的一瞬间,总是可以没有丝毫停滞的射出去。
“乱射的,他一定是乱射的,这样强劲的风,软弓的力量绝不可能不歪。”莫日根的目光惊疑不定,随着箭矢投射在草人上。
三箭一线,箭矢已在咽喉!
嘈杂的宴会忽然寂寥无声。
这样精准的箭术,就算用的是软弓,也足以给敌人造成有效的杀伤。莫日根脸色灰败,突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箭术,竟真的比不上一个独臂射手。
北风还在吹,篝火还在抖动,宴会上的所有人都被牧仁的箭术所震惊。整片草原上,苏和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大声欢呼着,说阿爸厉害!随后欢呼成才响成一片,就连首领都难以掩盖自己脸上的震惊之色,再一次郑重握起牧仁的手,笑着说:“幸好有孩子们的玩闹,不然我险些错失一位真正的勇士。”
牧仁对首领笑了笑,走向一旁的莫日根,他说:“愿赌服输,去向我的孩子道歉。”
莫日根涨红了脸,扯着呆滞的图日根来到苏和面前,闷声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苏和哈哈大笑,说:“没关系,只要你别再小瞧我阿爸就好啦。”
宴会还在继续着,但似乎气氛又一次发生了改变,宴会的主角从首领变成了牧仁。人们开始围着他问东问西,询问如何才能有那样惊才绝艳的箭术。
牧仁淡淡的笑,说:“没有什么诀窍,我没了一只左手,所以刚开始重新练箭时很难开弓,就只能花更多的时间静下心来,感受风的轻柔或狂暴。当我捕捉到风的轨迹,才会开始出箭。练到后来,能够稳定在用软弓射箭,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不过是练一个快字而已。”
其实一个快字,又岂是那么容易练的?多少崩断的弓弦与牙齿,多少滴牙龈里的鲜血,才终于成就神一样的箭术?
但部落里的众人不这么想,他们只以为原来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如果自己断了一只臂膀,或许也能练出惊才绝艳的箭术。
莫日根来到牧仁身前,神情复杂,他低声说,你这样好吗?箭术从不简单。
牧仁笑着说:“草原上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大家愿意自欺欺人,愿意相信天才,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人,又何必揭穿?或许当人遇到长生天的考验,只要你走过去,你自然就会明白一切。”
莫日根沉默片刻,他凝望着这段时间,自己一直以为疯掉了的人,苦笑道:“看见你这副模样,我忽然也想被斩掉一只臂膀了。”
牧仁哈哈大笑,举起杯来,与莫日根共饮。
草原上的男儿,多的是杯酒泯恩仇,当一杯酒下肚,两人对视的目光又已火热。
宴会一般都是持续到凌晨,草原的冬天虽然寒冷,但在酒肉的包围下,篝火的涌动里,人们的热情反而越发高涨。
宴会上还有半醉的人大声说,不如就让首领恢复牧仁十户长的地位。
首领一直笑着,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苏和疑惑的问父亲,说这次还是不答应吗?
牧仁忍不住又笑,他拍拍儿子的脑袋说:“十户长是何等重要的职位?首领没有当场拒绝,就是已经在考虑了。”
苏和振奋起来,他只恨潮尔不在手边,不能让他长歌一曲,抒发心中痛快。
这世间的悲伤与快乐,或许是一样多的,所以当有人快乐的时候,角落里就总会有人悲伤。
悲伤的是达林台。
如果苏和父亲重新成为十户长,那他曾经的属下,是不是又要听从他的命令?这些年来达林台多少冷眼,是不是都要被牧仁记在心里?
醉意醺然的达林台,灌下一口酒,霍然站起来,魁梧雄壮的身躯逼近牧仁,说:“十户长不是只会射箭就行的,还有多少近身的厮杀。你如果想回到战场,赢不了我,我第一个不服。”
首领的脸色当即沉下来,部落里的众人也七嘴八舌,说达林台你有完没完?欺负一个独臂的勇士有意思吗?
达林台脸有些红,但这么多话扎过来,他更不可能退步,他只能继续逼近牧仁,说:“怎么,不敢了?”
牧仁还是微笑着,他伸出右手,压低众人的声浪,他直视达林台说:“好,我跟你比。我输了不会再上战场,你如果输了,回来当我的部下,当年我没能好好教你,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出落成这副模样。”
宴会上哗然一片,一只手怎么摔跤?牧仁是喝多了,还是太自负了?
月明星稀,篝火熊熊,牧仁与达林台在众目睽睽中交手。
风从远处掠来,带着夜的寒气与草的清香,达林台吐出一口酒意,猛虎般扑向牧仁。
牧仁只能退,退绝没有进快,达林台很快搭上牧仁的肩头,合身一撞,试图将牧仁摔翻。牧仁的左臂已经没了,只要向左侧翻,就一定会倒地不起。
只是达林台这一撞之后,却发现牧仁竟没有倒。
这时人们才发现,牧仁的左腿异常的粗壮,下盘稳稳扎在草地中,似乎无论什么都无法将他挪开。酒气的作用,使达林台爆发力足够,而持久性不强,达林台神飞天外,他想不可能,自己一撞之力,连奔马都能撞到,为什么牧仁还能站着?
片刻的犹疑,达林台换了一口气,电光火石之间,牧仁倏然出手。
牧仁左腿向前伸出,插进达林台的足下。之后步步紧逼,一只右臂搭肩拍肋,达林台被迫后退,再也没了站稳脚跟发力的机会。
砰然一声响,岑寂的夜色里,达林台倒在了地上。
宴会上的众人再一次屏住了呼吸。他们不可置信的望着牧仁,牧仁却像是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笑着对首领说:“摔跤一向都更注重脚下腿部的力量,达林台喝醉了,头脑不清楚,只想利用我缺少一只手臂的弱点,这才败得更快,是我有些取巧了。”
首领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举起牧仁的手大声说:“不是取巧,你就是我们部落中最强的勇士。只要你想重返战场,你还是当初那个声名赫赫的十户长!”
这天晚上,牧仁的脸上又焕发出年轻的风采,苏和的脸也红扑扑的,他的身边围拢了许多的孩子。这些孩子平时以图日根为首,现在都觉得苏和才是草原未来的大英雄。
图日根表示过不服,说:“苏和现在还打不过我呢。”
孩子们就嗤之以鼻,说:“苏和的父亲也曾经打不过你的父亲,但苏和跟他父亲一样,永远都不会认输,他们,他们就像是格萨尔王,会成为最强大的英雄。”
苏和咯咯笑着,谦虚说:“不会的不会的,我没有办法成为格萨尔王,我无法杀那么多的人,即使是坏人我也不想杀。但我……可能会成为另一个格萨尔王,专门保护草原上的可怜人,让所有可怜人都不会死在战争的纷乱里。”
孩子们欢呼着,大声说苏和是另一个格萨尔王,只有图日根闷闷不乐,觉得从今天起,自己失去了草原上很重要的什么。
那是苏和最快乐的一个夜晚,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也会成为他此生最痛苦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