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蒙古马前，浴火重生（上）

　　当天晚上，兴冲冲的苏和刚回家门，就被父亲一把抄起来，横眉冷对，扛在肩头就要打。

　　悬在半空的苏和四肢乱抖，叫着说爹，你放我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天苏和跟父亲说了很多，说自己见过父亲那副样子，从此对鲜血与战场有无穷担忧恐惧，但自己不怕打架，也不怕被人欺负。

　　苏和说，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什么都不怕。

　　父亲很头疼，草原上的孩子比较早熟，三岁看大，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儿子。

　　炉火噼啪跃动着，父亲拉着苏和来到壁前，那里挂了一副风雨中昂然奔跑的骏马图。

　　父亲喋喋不休，试图把苏和掰回正轨，他想一个三岁的孩子，总不至于真像大人般固执吧。

　　他给苏和讲马神的故事，讲蒙古马的精神，讲马是草原儿郎最好的伴当，每一只马儿都有冲破黑暗与逆境的力量，值得人们崇敬。

　　“战场没什么可怕的，你终将直视这个世界的黑暗，你要像马儿一样，冲破风雨，一往无前。”

　　这番话说完，父亲还很振奋，觉得自己说的很好，苏和没道理不听。

　　苏和沉默片刻，望望壁上挂的风雨骏马图，又望望父亲，他说：“那父亲冲破风雨，冲出黑暗与逆境了吗？”

　　这话把父亲问得一呆，他望着对面的骏马图，突然明白了，其实苏和之所以与众不同，还是因为自己没能摆脱旧日的伤痕。

　　苏和稚嫩而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说：“阿爸，你放心，无论有什么黑暗与艰险，我都不会放弃的！”

　　这位名叫牧仁的父亲伫立在画像前，似乎能嗅到粗犷而蓬勃的味道从画里扑面而来。那些气息都化作一匹匹曾随他征战的骏马，跨山奔海，把一切坎坷都踏在脚下，此时昂然跃入他的脑海里，马蹄声声叩着他的心门。

　　像是擂鼓的声音。

　　阔别多年的热血与战意重新从牧仁胸膛里燃烧起来，草原马的意志在他灵魂深处激荡，三岁的孩子都能为了自己的选择，坚定不移，自己消沉这么多年，还不如自己儿子。

　　父亲仰首大笑起来，笑得涕泪纵横，吓得苏和连滚带爬。

　　笑声未绝，父亲又一把将苏和捞了回来，苏和四肢乱摇，大叫着阿爸，你要干什么呀，我说的不对嘛？

　　父亲哈哈大笑，扛着苏和打屁股，“说的对阿爸就不能打你了？”

　　苏和一脸惊恐，心想还能这样的吗？

　　夜里父亲目光如火，笑着宣布：我要把我失去的一切，重新拿回来。没人说一只手的勇士，就一定会输给两只手的战士，对不对？

　　那天开始，苏和见到父亲披星戴月的身影，早早出门负重长跑，用一只手驾驭奔马，无论摔倒多少次，都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

　　母亲笑着打趣父亲，说别人家都是儿子听父亲，到你这是听了自己儿子的。

　　父亲摇摇头，望着不远处圆滚滚的苏和，含笑说哪能叫听他的，只是我以前没想清楚，要保护苏和，只能这样做。

　　父亲目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也点燃了苏和。

　　苏和第一次发现自己父亲这么有气概，他想，原来这就是草原马的精神嘛？

　　苏和本就喜欢亲近生灵，从那以后更愿意亲近马儿，当他骑上马背的时候，仿佛感觉自己与马儿心意相通，轻轻挥手，就能纵马疾驰。

　　只是苏和在摔跤上的天分实在不高，遇到那些捕猎小动物的孩子，他还是忍不住出手，随后就被这群孩子的头领图日根按在地上锤。

　　父亲告诉苏和，你可以用骑术跟他们打赌，赢了就要他们放走一两只小动物。

　　苏和眼睛亮起来，说：“阿爸真是阴险狡诈！”

　　父亲沉默片刻，摸着苏和的脑袋，说以后中原人的成语不要乱用。

　　又是一顿亲切的竹板炒肉。

　　不过往后的日子里，苏和还真的凭借骑术与图日根打赌获胜，救下来不少生灵。

　　苏和美滋滋的，只觉得自己未来也会成为草原上的大英雄。

　　回到家以后，苏和还能看到父亲单手劈柴，挥汗如雨，苏和悄悄凑过去，说阿爸你要不要休息会儿啊？

　　父亲抬头笑了笑，说你阿爸只有一只手，当然要多出两倍的汗水，你也一样。杀生杀人只需要付出一点力量，你想放生救人，就要付出双倍的努力。

　　苏和吐了吐舌头，感觉父亲又要开始自我感觉良好的说教了，赶紧钻回蒙古包中。

　　刚刚掀开门帘，苏和就愣在原地。

　　蒙古包里，母亲慈爱的望着苏和，膝前横着一把崭新的潮尔。

　　门外的劈柴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父亲站在苏和的身后，温和又浑厚的声音响起来：“前些日子我烧了你的潮尔，现在赔你一把，以后你可不能辜负阿爸的天赋，要好好弹啊。“

　　母亲也笑着对苏和说：“你阿爸这些天劈了这么多木头，就是在给你做这把潮尔，他现在不能再演奏，你要替他唱遍整个草原。”

　　这两句话冲到苏和脑袋里，像是炸开了漫天的星星，天河横在他心底，牛羊在草原上沉眠，月光在天际自顾的倾洒，一片岑寂中，苏和哇得一声哭出来。他头一次没有留意潮尔，也是头一次觉得潮尔根本不重要，他紧紧的抱住了父亲，嚎啕大哭。

　　父亲笑呵呵的轻拍着他的背，说行啦行啦，草原上的儿郎可不能这么爱哭。

　　牧仁轻抚苏和背部的手上，交错着无数细小的伤痕，做潮尔当然不比劈柴挥刀，有许多细节的雕琢，一只手制作潮尔，不知要受多少次伤。

　　不过这些牧仁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苏和，他静静笑着，感受儿子在怀里哇哇大哭，忽然觉得人生是如此满足。

　　后来牧仁对妻子说，那天我才头一次知道怎么当阿爸，不是要逼孩子去做什么，而是要自己为儿子多付出些什么。

　　只是这些付出，就没必要告诉儿子啦。

　　夜风浩荡，淹没了父亲的心事，与孩子的哭哭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