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草原还是中原,只要有人的地方,多数总会排斥与众不同的少数。
这个道理,苏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三岁的时候,苏和孤身游荡在草原上,星光与寒风砭人肌骨。
那些年草原不太平,多的是战火烧过的碧草,蒙古包只剩残骸,无家可归的孩子流落四野。
所以三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进行男儿三艺的学习,开始屠杀牛羊,当鲜血溅满你的身体,你仍旧岿然不动,那才是草原上的好儿郎。
剽悍的气息席卷草原,任何一个部落都在培养永不坠落的战士。
如果问孩子们理想是什么,大概都会说理想是要成为江格尔王,成为战无不胜的大英雄。
苏和的父亲牧仁,也是这么以为的。
结果当他问苏和的时候,苏和兴冲冲的说:“我想弹潮尔,想把草原上一切都唱出来。”
父亲当场就愣住了。
牧仁瞅着苏和,越看儿子越像一个多年前死掉的少年。
那个少年与他一起长大,一起玩闹,偶尔在梦里牧仁还会遇见他,梦里牧仁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当年要是不跳舞,好好训练,或许就活下来了。
现在苏和要弹潮尔,要唱歌,牧仁深吸口气,总觉得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很不祥。
沉默片刻后,父亲开始找棍子,若非母亲死命拦着,父亲当场就要把苏和的理想给砸得灰飞烟灭,掰回正轨。
苏和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前是狂怒的父亲,父亲一手举着棍子,另一只手臂空空荡荡,只有袖管无力得飘在空中。
这让苏和想起自己刚刚记事的时候,家给他的印象,只有散乱的家具与阴沉沉的光线,夹杂在其中的,是很大声的怒吼。
小时候的苏和常哭,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母亲说过,那时父亲从战场回来,为救首领断了一臂,从此这个部落里最年轻的十户长,就成了酗酒的无赖。
苏和不知道战场是什么,母亲的话在他的理解中,就是战场把自己的父亲变成了一个恶魔。恶魔持续一年多,接受了现实的父亲才慢慢正常起来。
苏和现在就感觉那个恶魔又来了,他大声说:“你打我吧!你打我我也不会去战场的!”
那天晚上,母亲最终还是没拉住被激怒的父亲,父亲一边抽打苏和,一边流泪痛哭,他想起自己很多年前的朋友,跳起踏跺舞来黄尘弥漫天地间,他毕生的愿望不过是跳一曲前所未有的舞蹈,而愿望还没有实现,他就死在战场之中。
那个朋友也叫苏和,父亲在这个夜晚忽然从儿子身上见到了不祥的结局。
其实并非要杀人见血,才是真正的勇敢,只不过苏和的勇敢与众不同。
刚刚挨过棍子的苏和,第二天又被冷着脸的父亲拖起来,给他一把刀,叫他学着杀羊。
才举起刀,父亲就听见哐当一声,他回过头,发现苏和把刀丢在了地上。
父亲眼睛瞪圆了,内心一阵咆哮,这熊孩子几个意思啊?苏和退了三步,眼神坚定,嘴唇紧抿,意思很明确,他说:“我不要杀生。”
父亲深吸口气,自己不生气,孩子还小,孩子还小。
只不过手却不听使唤,牧仁的手有它自己的想法,举起来就准备揍苏和。
好在苏和跑得快。
三岁前的小苏和跑起来圆滚滚的,牧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无垠的绿草之中,不由想笑,但转念又叹出气来,他想:这孩子怎么办呢?
母亲倒是还比较乐观,她说苏和只是年纪太小,等他长大会像你的,成为英勇无畏的战士。
父亲喃喃自语:真的吗?我不信。
母亲哑然失笑。
那天父母谈了很多,牧仁忧心忡忡,说苏和这副样子,我真怕他以后会像安答那样不幸。即使不会,他跟草原上的孩子不同,也不会快活的。
母亲安抚着牧仁,说时日还长,不急在一时。
父亲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作一声长叹,望着苏和跑走的方向。
苏和跑走是去了古列廷的边缘,他在跟随一位老者学音乐,长长的潮尔揉弦压弦,发出阵阵自然的泛音。潮尔柔美浑厚的音色与苏和声线的清澈单纯相得益彰,把人仿佛带到了那草原尽头交相辉映的遥远天际,躺在那里享受着轻风徐徐吹过的温柔。
其实老者也动过收徒的心思,不过苏和的嘴巴撅得高高的,他知道自己父亲不可能同意。
这天傍晚老者又说起收徒的话,苏和想了想,说我试试,我给父亲弹一曲潮尔,或许就能打动他铁石般的心。
老者哈哈大笑,把潮尔递给了苏和。
当天晚上,苏和的父亲还是把他的潮尔砸个粉碎,苏和大哭着跑出去,说再也不要回来了。
母亲有些心疼,埋怨父亲为什么不能好好给苏和讲道理。父亲闷声闷气说:“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能讲什么道理?真让他沉迷潮尔,迟早被其他孩子欺负,我这是为他好。”
父母当然都是为孩子好,只不过三岁的苏和半点都不承认。
不过就是被别的孩子打两顿,又有什么受不了的?
苏和从没告诉过父母,其实他早就跟别的孩子打过架了,他看不惯那些孩子欺负小动物,傻狍子被他们一刀刀的割出悲鸣,他们却还在哈哈大笑。
苏和走过去,叉着腰说:“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孩子们站起来瞪着他,说:“你又是谁,所有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怎么就不对了?”
苏和脸红红的,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说:“你们人多,你们也是不对的!”
或许人多未必是对的,但人多一定是力量大的,这些孩子把苏和压在地上打了一顿,苏和只来得及把受伤的小狍子远远丢出去。
苏和想,希望它能活下来吧。
很多年以后,苏和走南闯北,又遇到阿斯愣将军,终于想到了反驳他们的话。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血性从来不是来源于杀伤弱小,而在于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天被父亲摔碎潮尔后,苏和在荒芜的草原上流浪,脑海里都是对这个世界的控诉,三岁的他还不明白,凭什么这些人都来欺负自己。
思绪纷飞间,苏和见到了推着勒勒车路过的老额吉。
这位老妇人衣着朴素,但一尘不染,面容沉静,淡淡的微笑里有岁月赐予的力量。她柔声问苏和说,夜幕即将降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额吉的声音飘入苏和的耳中,像是春天的嫩枝小草,轻轻柔柔,抚摸在他幼小的心灵上。
苏和嘴巴又撅起来,想哭,他把一切都告诉了额吉,额吉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告诉他,你是个好孩子。
苏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天傍晚,额吉安抚着委屈的孩子,问苏和说:“为救下一只小狍子,挨顿揍值得吗?”
苏和坚定的回答:“值得,如果能随心所欲的弹奏潮尔,就是被欺负也值得。”
犹豫片刻,苏和又补充说:“当然,如果我还能不被欺负就更好了。”
额吉又笑起来,她说:“回家吧孩子,把你的想法告诉父母,即使你还是个孩子,也要让他们明白,你已经有自己的想法,无法接受别人的支配。”
短暂相识后,二人告别。苏和目送着额吉的勒勒车走远,她就独居在不远处的草场,苏和不知她在此居住已有多少年头。
乱世的草原中,多有神奇的故事。额吉也曾是郡主,名叫索布德,是草原上的明珠,家人们对她宠爱有加。儿时的索布德除了随母亲学习针线活儿外,更迷恋雕刻,床边摆满了她用木头雕刻的小物件。
索布德十三岁那年在家人的安排下与另一部落的首领儿子定了亲,谁知好景不长,两家交恶,战争中索布德失去了双亲。这之后她的伯父成为了部落首领,索布德逐渐被冷遇,远离了部落中心。
多年后索不德幸运的遇见了自己可以托付一生的爱人,可婚后不久她的丈夫却在战争中音信全无,这让索布德悲痛不已,悲痛欲绝的索不德艰难的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可惜没过几年也早夭了。
部落萨满认为索布德的不幸会给他们带来灾祸,伯父一家趁机排挤索布德,最后将她赶出了部落。茕茕孑立的索布德回想起她与爱人相会的那片草原,她来到这里开始了独居的生活,她相信,如果丈夫还活在世上,定会到此与她相见。
这是叛逆的孩子,与满肩风霜的老人第一次相见。
而灯火仍然通明的苏和家里,久候苏和不至的父亲已经决定了,要等这孩子回来以后,恶狠狠的揍他一顿。
还敢离家出走?过分了!
此时,苏和正兴奋的向家里跑去,圆滚滚的小孩丝毫不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