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取出相机,调好焦距,然后对准前面的驼队,摁下快门。照片似乎拍得不太满意,她按了删除,又对着瞄镜看前面的驼群,然后对梁以泽说:“可我还是欺骗了他们,虽然我没有恶意,但是如果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生活的世界是没有和平的,他们就会恨我,恨我欺骗了他们。”

  梁以泽扭头看了她一眼,说:“放心,我不会恨你。”

  姜离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笑,“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发现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你还不会恨我吗?”

  “你现在骗我骗得还少吗?”

  姜离被噎了一下,才答:“也对。”

  她说完,又将注意力集中在瞄镜上。梁以泽微微勾了勾嘴角,目不斜视地开车。

  驼队在黄昏时分到达以色列南部的基布兹。

  在以色列,“基布兹”只是个统称,泛指所有的社区农场。不管是北部的戈兰高地,还是南部的红海沿岸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基布兹”。每个基布兹的成员人数不等,有的超过一千多人,而有的基布兹却只有几十到几百人。

  而他们到达的这个农庄,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大,却容纳着四百多人。驼队达到基布兹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太晚,农庄里的田地里还有人在耕地。小高地附近的牧场里,牛群正在悠闲地吃草。火红的晚霞下,一切显得那么安详。然而,公路上,不时有运送坦克、装甲车等大型车辆从车道呼啸而过。

  梅厄看到姜离和梁以泽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呼啸而过的车辆,见怪不怪地说:“估计又要开火喽!”说完,她从骆驼身上滑下来。然后招呼其中一个年轻男人去买些食物过来。

  梁以泽也靠边停车,和姜离下车,向梅厄走去。他俩刚走近,梅厄就说:“采访也做了,照片也拍了,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埃及了。”说到这里,她顿了下,竟然对姜离说了句字正腔圆的中文:“后会有期!”

  姜离先是诧异,然后失笑道:“在我们国家,讲究礼尚往来。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怎么说我也得请你吃一顿饭。你们也走了一天了,不如坐下来歇歇脚,吃个饭,顺便看看我今天拍的照片,喜欢哪几张,到时候我选出来放在报纸上?”

  原本提到吃饭,梅厄已经打算拒绝了,可听到还可以选照片,她又来了兴趣。说起来,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每天都是行走在沙漠中,每天都过着枯燥的生活,无人问津。每天陪伴他们的只有骆驼和茫茫沙土,哪里还有其他娱乐项目。今天被记者采访,已经是意料之外了,没想到最后还可以选照片。

  这件对别人来说十分普通的事,对长年穿梭在以色列和埃及之间的货商来说,却是件极其新鲜的事。更何况,女人都有爱美之心。自己成了别人镜头下的风景,多多少少都有些好奇镜头中的自己是什么样。

  梅厄动了心,“这……不好吧。”

  姜离笑了,“有什么不好的,照片拍的本来就是你们自己,你们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照片刊登。”

  梁以泽四处望了望,然后看到一家简陋的自助食堂。在基布兹,成员家里基本没有厨房,大家都在集体食堂就餐。估计这食堂也是餐馆了。

  他抿了抿唇,伸手碰了碰姜离的胳膊,下巴朝那边扬了扬。姜离朝那边看了一眼,“嗯”了声,回头对梅厄说:“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今天肯定也赶不到埃及了,明天再走也不迟。”

  梅厄终于不再坚持,点头道:“好吧。”

  一行人走进食堂,里面冷冷清清的。姜离招呼梅厄和其他男人坐下看照片。梁以泽去找食堂的主人。

  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照片上,姜离回头看向梁以泽。他正在和食堂的主人说着什么,不一会儿,食堂的主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厨房走去,而他转身朝她走来。

  姜离细细地看着他,从头到脚地看。她很早就想这么做了,但是从昨天起到现在,他们都在为他回耶路撒冷的事争吵……其实也不算争吵,只是意见不一而已,以至于她一直没有心思去仔细看他。

  她想看他,倒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不真实。

  以前她一个人在各地跑,一个人吃、一个人住。吃的东西都是凑合,饿了啃干面包。住的地方都是最便宜的旅馆,外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旅馆里都可以听到的那种。可现在不一样了。就像刚刚,如果搁在平时,不会有人提醒她哪里有食堂。事实上,她往往都不会去注意。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很奇妙。

  梁以泽在她旁边坐下来,凑到她身边,小声问:“怎么,是不是突然后悔骗我了?”

  姜离回神,抬眼看向他,挑了挑眉,说:“你也说了,善意的谎言是好事。”

  他什么时候说了?梁以泽皱眉想了想,然后记起之前她问他有没有听说过“white lies”,他回答了一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好吧……她那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呀,我喜欢这张!”梅厄突然惊喜地叫道,姜离回头看过去。

  那是一张梅厄坐在骆驼之上,身穿彩色民族服装的照片。夕阳的余晖将她和骆驼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她的周身也仿佛镀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梅厄似乎很喜欢这张照片,看着看着,她的眼眶竟然湿了。后又觉得丢脸,将相机丢给其他几个年轻男人翻看,回头问姜离:“你不是普通记者吧?”

  姜离吸了口气,和梁以泽对视一眼。梅厄连忙笑着说道:“别紧张,我又没打算怎么着你。”

  姜离缓缓吁了口气,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梅厄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盒烟,抽了根递给姜离,问:“抽吗?”

  姜离摇了摇头,梅厄又将烟递给梁以泽。梁以泽瞥了眼她递过来的烟,什么话也没说。

  梅厄也不在意,她笑了笑,将烟递到嘴边点着,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才说:“女人的直觉。”

  姜离语塞。这个理由她倒是无法反驳,毕竟,她也是女人。

  梅厄顿了顿,又说:“除了直觉,还有一点,虽然我们货商一年四季都往返于沙漠中,但对于国内发生的一些大事也还是有关注的。姜小姐一年多前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指证银行抢劫案主谋这件事,直至现在还是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啊!”

  姜离差点忘了,当年银行抢劫案影响深远。哈德被审判的前后几天里,不管是电视,还是报纸每天都在报道有关她的采访。如果梅厄看过报道,能认出她这张脸倒也不足为奇。

  姜离淡笑,“说起来,如果能再重来一次,我倒是希望自己不是目击证人。”

  “哦?怎么说?”

  姜离叹了口气,“哈德虽然被判刑了,但是保不齐他有减刑出狱的一天,到时候,我不就没活路了?”

  梅厄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忽然想到什么,她又问:“你是个战地记者,怎么会想到要采访纳巴泰人呢?”

  姜离伸出那只受伤的手给她看,“前段时间采访不小心受了伤,朋友希望我能休息一段时间,但是我闲不住,所以决定去采访采访纳巴泰人。”

  姜离提到朋友,梅厄自然而然地看向梁以泽,然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姜离思索片刻,又问:“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解答。”

  “说说看。”

  姜离说:“据我了解到,以色列撤出加沙后,也封锁了加沙的商业往来。以往运货到加沙的货商们,现在是通过埃及的地下通道将货物运进加沙。”

  听到这里,梅厄挑起了眉。

  姜离继续说:“但是我很好奇,这么大规模的运货,以色列边防警察怎么会没查出地下通道的所在地呢?”

  梅厄吸了口烟,轻笑,“所以你才会想到采访纳巴泰人?”

  姜离点了点头。

  梅厄眯起眼睛,缓缓吐出几个烟圈,说:“很多事,既然它存在了,就有它存在的理由。就像我们并不喜欢战争,可各地每一天仍然会有战争发生一样。不管你采访哪位货商,都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的。”

  “那这些货是运去了哪里呢?即使不知道地下通道在哪里,但总要有接口人,才能将货物运进加沙吧。”

  梅厄似乎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两指夹着烟,道:“通过货商打听接口人,从而进行采访的记者,我们都见多了,但是没有一个成功的。何况,姜小姐,负责货物运输的接口人大多是加沙地区的巴勒斯坦人,你当初指证哈德这件事怕是每一个加沙人都知道。即使你有机会采访接口人,但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奉劝你还是放弃吧。”

  姜离还想说什么,梁以泽握了握她放在桌子下的手,她就没再说了。之后,食堂的主人来上菜,还送了一瓶酒。姜离和梁以泽没怎么喝,一瓶酒几乎全都进了梅厄和她身边那几个男人的肚子里。其中挨着梅厄坐的年轻男人喝多了之后,突然兴奋地向姜离道谢,感谢她给他们驼队拍了一张全家福。

  姜离笑着问他叫什么。他说他叫伊萨,是驼队里年龄最小的。

  姜离发现他也是最受宠的,无论他说什么,梅厄都只是无奈地笑笑,然后骂他两句,可从来都没有动过怒。后来一群人喝兴奋了,又同食堂的主人讨了一瓶。

  姜离反倒担心会不会误了他们的事,伊萨红着脸蛋说:“没事儿,到了埃及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到时候我们也是出去喝酒。”

  “没你们事了?”

  “是啊,都是梅厄出面把货物交给他们。”伊萨膜拜地望着梅厄。梅厄笑着揉了把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推向另一边,“哪都有你,一边玩去。”

  “噢。”伊萨听话地去和其他几个男人喝酒。

  梅厄转头,一手夹着烟,一手端着酒杯,目光有些迷离,“姜小姐,你看看外面的天,外面的天要变了。这里是距离加沙最近的农场,爬上小高地就可以看到加沙的村庄和农田。可是我们要运送货物去加沙,却要绕道去埃及。我们不喜欢战争,可也阻止不了。你刚刚都看到了吧,又有坦克和装甲车开进来了,这个农庄很快就要被军队的营地所占领了。”

  梅厄开始絮絮叨叨地对她讲加以两地的矛盾,“政府已经开始采取措施了,埃及也在不断地摧毁原有的走私通道,过不了多长时间,加沙又会陷入物资匮乏的困局。到时候,又会有源源不断的加沙人和我们国家的边防警察起冲突,战争将会一触即发。”

  “没想过原因吗?”梁以泽这时突然一改沉默,开口问:“虽然每个月都会有加沙人挖地道的消息传出来,但是以色列方面却一直没有找到实质性的证据,这次怎么会突然派兵进入边境。”

  梅厄闻言,转着酒杯,看向梁以泽,红唇轻扬,“这是个秘密,也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该知道的。”

  梁以泽静默地看着她片刻,身体向后靠在椅背里,说:“那说点你知道的。”

  不同于姜离的迂回,他以压迫性的气势看着梅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危险。梅厄脸上的笑意不减,反而因为喝了酒,白皙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红晕。她狠狠地吸了口烟,摁灭,然后看向梁以泽,说:“我听说,加沙人近期会在地下通道运送一批特殊的货物……”梁以泽眉目不动,继续盯着她。梅厄笑了笑,摇头道:“你们也知道,从以色列运送货物到埃及的货商少之又少。大多数流入加沙的物资都是埃及人提供的,就连建造地下通道的水泥也是从埃及购买来的。而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以色列货商就像零售商一样将货物卖给当地的‘经销商’,也只有‘经销商’才有可能接触到接口人。经过层层的转手,货物才会流入加沙。”说来也讽刺,埃及人一方面叫嚣着要捣毁地下走私通道,另一方面又舍不得抛弃加沙这块肥肉。而被严防死守的加沙人,即使有再多的怨言,也不敢轻易和埃及人翻脸。

  姜离还是好奇,“你提到的这些‘经销商’每次都是固定的吗?”

  梅厄摇了摇食指,说:“这就是人家高明的地方,他们可以通过少量的钱,将当地的一些小商贩发展成为自己的线人,而每次负责交易的‘经销商’都不是同一个人。在埃及,通过地下通道流入加沙的货物种类繁多,大到生产材料、汽车,小到衣服、食物。警察怎么查?根本就无从查起。”

  梁以泽静默片刻后,问:“交易地点呢?”

  梅厄说:“我们到达埃及后自然会有新的‘经销商’与我们取得联系,然后约定好时间和地点,就像正常的生意往来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梁以泽不再作声。

  没有固定的时间、地点,也没有固定的联络人,这无疑加大了他们查找阿丹行踪的难度。姜离似乎也想到了这些问题,眉头紧皱。

  梅厄笑了笑,搁下酒杯,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采访接口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考虑清楚啊!”

  姜离对她笑笑,“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