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延伸的尽头,有一颗老槐树,枝繁叶茂,树根虬结,也不知度了多少春秋。这附近的小孩子常来这里纳凉,偶尔爬上爬下地玩耍,俨然把这里看作是自己的秘密基地,大人们也不来打扰,任他们恣意嬉戏。
——毕竟,这树上的虫子太多了。
老槐下,常围着打转的,有四个孩子,仨男孩,一个女孩,混得不分你我,连性别都忘记,跳绳皮筋、行军打仗,不管是谁来了兴趣,只要手心手背一致通过,转瞬时间就汹涌流逝,大人不叫恐怕都昼夜不分。
但他们最常玩的,却不是这些。
这帮孩子,最喜欢听故事。
讲故事的人,也不是什么说书老先生,就是孩子中的一个。这孩子头发茂密体格瘦小,看上去顶不起眼,但往树上一靠,眼镜一抬,其他孩子闹得再凶,也立刻收了“神通”,乖乖地凑过来,安安静静地听他讲故事。
真神了——
这想法就好像什么号令,一念及此,注视着树下孩子们的目光蓦然掉转,景物快速切换,便看到了自己。
有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书生气十足地扶了扶眼镜。
这人就叫做白玺。
他看着自己,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纠缠在一起,好像混了水的稀泥,怎么都分不清楚。
有个人在这时大喊:
“白!重!洗!”
声音清脆,字字重音,白玺听了,下意识就是一哆嗦。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少女,掐着腰叉着腿,龇牙瞪眼,柳叶弯眉吊得老高。
“中午的碗你又没洗干净!给我回家重洗!”
这话更是似曾相识,熟悉到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要过耳。
白玺笑了。
怎么能老被她欺负呢。
我都长大了。
我得欺负回来。
他朝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笑嘻嘻地看着少女,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攥住了他的心脏,声音封闭,气也喘不过来。
他有点惊恐,但又有点迷醉。
——他闻到了一股香味,一股他总会驻足品嗅的烤肉香味。
然后有个加白虎斑不知从哪飞扑过来,亮出指甲,一爪子拍在白玺脸上——
“疼!!!”
白玺痛呼一声,睁开了眼。
床角上,罪魁祸首收回踩奶的爪子,好整以暇地走到一边,重新坐下,丝毫没有做坏事的觉悟。
“白玺!”床头传来关切的呼唤,“你醒了!”
这小伙子恍了恍神,扭头望去,看到一张闭眼都能想起的俏脸:“……姐?”
回应他的,是一个勒到他窒息的拥抱。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白玺心思莫名,正分析这句话里充斥的复杂情感,下一秒就被挂在身上的‘蛇精’一把推开:“你再不醒,我就要报警了!都告诉你要注意安全,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白玺满脸扭曲——腰上软肉被拧成太极图,搁谁都得抽。
“姐姐姐,我错了错了错了,你先松手啊好吧,我到底怎么了啊啊啊……”
既然是姐姐,那就是长辈,长辈怎么能听后辈的呢?抱着这样的思路,我国著名沙发土豆白凤曲小姐,最终数了整整七个密西西比,才终于松开手指。
“你不记得了?昨天晚上?”
“昨晚?”白玺龇牙咧嘴地揉着腰上红印,下意识重复白凤曲的话。
等等,昨晚?
他蓦然瞪圆了眼睛,那可怕的记忆呼啸而来,瞬间冰寒他大脑的每一个角落。
他下意识揉了揉脖子,似乎是要确认颈上人头还在否。
“我、我记得……”
“你记得?”白凤曲一屁股坐在床上,也不管压倒白玺哪个部位,“那你还记得那人的样子吗?一会儿你喝完粥,跟我去趟派出所,咱去报案!”
报案?
白玺一愣,警察什么时候还管捉鬼了?
“姐,你……你知道昨晚的事?”他小心翼翼地问着,下意识缩了缩被子,还把花蛤扯了个趔趄。
他生怕自己提起那鬼东西,它就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不会不记得了吧?”白凤曲一脸怀疑地盯着他,“还是说,你怕那混蛋打击报复?你怎么胆这么小,放心,他这是犯了故意伤害罪,怎么着也得管三年吧?退一步讲,就算警察关不住他,你老姐我也绝不放过他!敢欺负到我弟弟头上,那就是欺负我白凤曲!”
她话说都后面,声音里的怒意都快化作火焰喷出来。白玺心里小小感动,但也免不了腹诽: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你现在就是一审计,能怎么做?拿个算盘把人家算死?
等等等等,重点不对了。
白玺眨眨眼睛,喉咙无意识地动了动。
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事情好像和他的记忆有些出入——
“姐,昨天晚上……我到底怎么了?”
白凤曲倏地回头盯着他,眼神犀利好像要把他看透:
“你真不记得了?”
“不、不记得了……”白玺支支吾吾,决定暂时撒谎。
“唉……也是好事。”白凤曲叹了口气,原本挺直的火辣身子,慢慢蜷了下去,“你昨天晚上一直不回家,我也一直没吃饭,想着下楼去超市买点吃的,结果正巧看到你被个坏人袭击,我一叫,他就跑了,也没看清样子。我看你躺在地上,担心你有事,就没去追……”
她说着,伸手把床脚的花蛤抱过来,放在怀里轻轻地摩挲,摸着摸着,竟然吧嗒吧嗒地掉了眼泪。白玺吃了一惊,赶紧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抽了纸巾凑过去:“姐!你说你这,怎么还哭了呢?不哭不哭,你这都不酷了啊……”
白凤曲抽了抽鼻子,任凭白玺在自己红红的眼圈上划拉。
“唉,你说这我受伤了,我挨打了,我还没哭呢,你哭啥?”白玺动作慌乱,心疼的不得了,“不过我也挺值,还能换你几颗珍珠,嘿,上次你哭是啥时候了?我中考单科状元?”
白凤曲佯怒着捶了他一拳,但她手劲儿着实不小,白玺一副内伤模样,半真半假地咳嗽几声,终于换来她带着娇嗔的白眼。
小伙子终于松了口气。
好容易劝住了白凤曲,这姑娘像个小女人似的抱了白玺一阵儿,便叨叨着去厨房热粥,起身跑开。花蛤被她扔在床上,这小东西就在一边不厌其烦地舔爪子,好像知道白玺受了伤,也不像平时那般见了他就绕路走,倒是让白玺倍感心安。
他把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床头缓缓瘫下身子,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留下的只有冷静。
我得救了。
他在心里不断重复这四个字,直到一副让人背脊生寒的画面在脑中重新铺开。
那是一双手臂,一双胶质的、人偶的手臂。
白玺深呼吸,让自己又加速的心跳逐渐平复。
他知道,有些事情,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更相信自己的亲身感受。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真相。
因为白凤曲说的歹徒袭击,他一个字都不信。
这并不是说他认为白凤曲在骗他,事实上,就算有朝一日,兰博路和郁珂都背离他而去,他在这个世界上也依然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可以相信。
而这个人就是白凤曲。
他相信白凤曲,命都可以托付的那种相信。
但他也很清楚,即使是自己这位强势泼辣的姐姐,也有被迷惑的时候。
何况那还是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怪物——
白玺又一次深深吸气,身子却已经滑了下去,变回了仰卧的姿势。
他顺手抄起被子,盖在自己的头上,然后才呼出这一口热气。
“这里感觉很安全。”
被子透着柔和的光,白玺这么想着,闭上眼睛,却满眼都是那诡异、夸张的笑容。
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汗水的湿意从背后、额头浮现。
王八蛋!
白玺猛地掀开被子,豁然坐起,把花蛤吓了一跳,原地蹦了老高然后飞窜着跑开。
他翻身下地,径直走到电脑前,打开了互联网。
“王八蛋,王八蛋,艹你大爷的王八蛋……”
白玺咬牙切齿地拨动手指,把键盘按得啪啪作响。
害怕,没错。
但愤怒更甚。
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袭击,受了伤不说,还害得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伤心,甚至还在心里留下了阴影,这件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尽管恐惧曾攥夺了他的神志,可他的决心,或许要比那怪物还要可怕。
说他是好奇也好,不甘也罢,无论如何,这件事他都要找到答案。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母亲死前,他就是这样。
现在依然还是。
从来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