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珍

　　这年夏天，生宝像往常一样忙到半夜。

　　他是一副什么形象？赤裸上半身，下穿大裤衩，脚踢塑料拖鞋，一头灰白稀疏乱发，满嘴胡子拉楂，躬身弯背，尖嘴猴腮，皮包骨头。

　　直忙到困乏不已，才歪歪倒倒钻进旁边卧室倒床上去睡。

　　睡下不一会儿，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面有响动。

　　开始没在意，以为是老鼠，翻身再睡。

　　没想到，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连机床都开动起来了。

　　肯定不是老鼠！是谁？会是什么人？！

　　一轱辘爬起来，生宝跳下床，光脚蹑手蹑脚往外走。

　　外间没亮灯，黑咕隆咚。

　　宝生闭眼都能看清那里一切，因为太熟悉！

　　扒门偷看，有人黑灯瞎火在机床上操作，身形非常熟悉……

　　一阵剧烈抖动过后，生宝稳住神，大着胆子问：“谁？”

　　“你给我整的这是啥呀！浑身上下到处不对劲儿……”

　　宝生哆嗦着摸到开关，灯亮之时，看得明白，果然是她——五十多年来被他日夜琢磨的机器人！

　　“你这是……”宝生颤抖着凑近前去。

　　“离我远点儿，小心伤着你。”机器人说。

　　“我是说，你怎么懂这个？”

　　“你每天在我面前鼓捣这些玩意，傻子都看会啦！还有，你拿网购充气娃娃给我搞外包装简直就是对我的亵渎和污辱嘛！还有，你让我左脚一直跛着就是不懂得心疼我的证据，而且还是铁证如山！”

　　“我能有啥办法！总不成让我成天面对一副钢身铁骨机械电子吧？你有人形我才会努力想办法把你变成人，而不是机器！”

　　“做人不假，可为什么要用充气娃娃？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我我我，我能怎么想！找不到其他东西妆扮你身体，网上只能买到这个……”

　　“算啦，不要说啦！还有，我这条腿的问题你为什么一直不解决？”

　　“为你这条腿我想尽各种办法都没搞定，如果花钱买，要从国外进口，得花好几百万，我没那个钱！”

　　“算啦算啦，不要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好不好，没本事就是没本事，不要找借口。这样，这事我自己解决，你把银行卡交我管理。除过你吃饭，最近更多花费都在我身上，我事先告诉你是要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当然，我会注意节约用钱。另外，有些东西需要你去采购，还有些东西需要你上手制作，所有这些我都会写在纸上，你的任务就是按照我要求按时完成任务。”

　　“喂！咱俩谁是主人？”

　　“咱俩之间不存在谁是主人这样的问题好不好！因为咱俩是一家人。现在我需要你帮助，将来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帮你。而且你必须相信，我帮你的时候肯定远远多过你帮我。你信还是不信？”

　　“信，不信又能怎样？！”

　　生宝嘴上这样说着，留意看他宝贝机器人在机床上加工零件。

　　动作麻利、精准、熟练，水平明显高过自己。

　　“不错嘛！”生宝由衷赞道。

　　“你每天在这儿操作，我眼睁睁看着，那个急啊！”

　　“那你还不出来帮忙？”

　　“我是想，可是出不来，好像蒙在鼓里，被一层厚布裹着，还好像藏身在一团棉花堆里，今天终于让我破茧而出！”

　　“嗬，挺会拽词嘛！好啊，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我搞成功，辛苦一辈子，可以休息了。”

　　“一切刚开始，不能休息。”

　　“对了，应该给你起名字，不然不知怎么称呼，总不能成天叫你歪歪吧？”

　　“名字你起，我要求不高，不太难听就行。”

　　“叫什么好呢……”生宝抓耳挠腮。“我叫张生宝。你叫张……我妈姓李，干脆你随我妈姓，也姓李。叫什么名字好呢……我妈叫李秀珍，不如你叫李梦珍，一为怀念我妈，二，梦珍与梦想成真谐音。”

　　“这名字，好听度一般，意义度满分。”

　　“好吧，今后我就叫你李梦珍。”

　　“行啊，之前我憋在那儿动不了，曾经给自己起过名字，叫‘极度忍耐’。”

　　“哈，没听说这种名字，何况没人姓极度。”

　　“我是想说，看你在那里折腾，我忍受多年，早已经超过极限啦！今天终于得脱。就忍耐来说，我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啦！”

　　“你憋得难受，我好受吗？！你不知道，为了你，我……”

　　生宝如鲠在喉，忍不住哭起来，越哭越忍不住。

　　“好啦，你的辛苦我知道。我会补偿你，今后咱俩相依为命，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梦珍过来扶生宝坐在车床旁旧藤椅上。

　　生宝擦干眼泪望着她。

　　“你外形确实得改。我觉得，你扮成男孩比较好。对外可以说成是我儿子。”

　　“算了，还是做女的，名字都起好了。何况你之前已经把我变成这样了。”

　　“对不起，之前无奈。你现在完全可以换一副妆扮，机器人本无性别之分，扮男扮女都一样。我相信，你扮男的更好看，一定会是精干帅小伙！”

　　“暂时先这样。我不想做你儿子。你为了我，既不结婚，也无后代。爸妈把你当宝贝，你却因我令他们终生遗憾……”

　　之前想起父母，生宝也曾流泪，但不伤心，顾不上伤心，满脑子机器人，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眼下机器人诞生，心头那股劲儿松下来，有关父母的记忆奔涌而出，特别清晰。

　　想起母亲叹息遗憾中离世，父亲晚年郁郁寡欢，生宝忍不住再度伤心痛哭。边哭边在心里骂自己混蛋。

　　“幸亏你一直坚持，没有放弃，否则我永远不可能诞生。自打三年前我知事起，心里清楚，身体动不了，天天担心，就怕你放弃，见你老成这样，又怕你倒下再也起不来……”

　　生宝止住哭声，小声抽泣。

　　“好啦，我会让爸妈知道，我是他们最好儿媳，一定会为他们生好多好多好孙子，让他们含笑几泉！”

　　生宝哭着想笑。

　　这个机器人真会哄人，机器人还能生孩子？

　　何况他老成这样，即便梦珍是真人大姑娘，也生不了属于他张生宝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