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玉浓之所以这样的暴躁,是因为他心底的恐惧,而他的恐惧,不是来源于自己此时的窘境,说实话,自从他被抓开始,虽然有些震惊,但是还不到恐惧的地步,他一直想着,自己被抓一定是误会,他心里有底,自己不曾做过犯奸作科的事,所以,也不怕被抓走,就算是官家给自己安了什么罪状,大不了,家里花一些钱,就可以摆平的。
所以,他并不曾真的害怕过。
但是,现在,他没有被放出去,而家里竟然巴巴的送一个尚未跟他完成圆房的小妾来,这不得不让他在心里狐疑。
刘七巧一声声的说是来服侍他的,这让他心烦,仿佛堪破了一些什么,他不想自己的预感会是真的。
可是,现在,刘七巧那眼神里露出的恐惧,让他对自己的怀疑深信不疑了,他抓着刘七巧的衣襟,厉声地问她:“难不成,我竟是出不去了吗?”
刘七巧战战兢兢的摇头,沈玉浓此时的样子太可怕了,与他一直在她心里的样子都不同,原来,他的力气也有这样的大,他说话的时候,吐出的气息全喷在她的脸上,一种陌生的感觉,他气得仿佛要吃人。
“那你说的,奶奶派你来做什么?”沈玉浓问道,他盯着刘七巧。
刘七巧说不出来,她伸手扒着沈玉浓的拎着自己衣领的手,紧张而害怕,“大少爷,您别生——气,老夫人只想您能好……”
“好,怎么好?在这里,我怎么能好?”沈玉浓气恼地说道,刘七巧羸弱的样子,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粗暴,他从来不曾这样,他慢慢地放开手,有些徒然地说道:“算了,你走吧,我不为难你……”
他慢慢地转身,走到床边,颓然地倒到床上,头埋在被子里,痛苦让他的鼻子发酸,这几日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当真是过够了。
他趴了多久,不知道,只是当他迷迷糊糊的要睡着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人走过来,那人正慢慢地脱着他的长靴,他歪了下头,看到刘七巧正半跪在床边,努力地为自己脱着鞋,感觉到自己在看她,她抬起头来,歪了下嘴角:“大少爷上床好好的睡吧,这样趴着会做恶梦的!”
恶梦?
他岂不是一直在恶梦里,自那日与她洞房之日开始,就一直在做恶梦,沈玉浓哂笑了一下,“你怎么还不走?”
他的语气不再如刚刚那样的厉害,有些倦怠,有些无可夸何。
刘七巧脱下了他的鞋,再小心地抱着他的腿,向床心上移去,沈玉浓的腿好长啊,她抱起来,竟然颇为吃力,好不容易将他的身子摆摆正,他却一伸手,她的身子就歪到了他的身上去,听到沈玉浓吃痛地叫了声,刘七巧忙着慌手慌脚地爬起来,跪在床心,仰头看着沈玉浓:“奴婢该死,撞疼你了……”
沈玉浓看着她的样子,原本还不安的心,却不由得被她逗笑了,他伸手出去,拽着她的手,不让她跪着,而是跌到他的怀里来:“老夫人派你来服侍我?”语态慵懒,仿佛不是身处在囫囵之中,而是在他那锦玉之屋内,刘七巧勉强抬起头来,正对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里,有星光蕴藏,他的脸,虽然不比那天清俊漂亮,但怆慌之中,还是那样的好看,她羞红了脸,嗫嗫地说:“是,让奴婢服侍你……”
“怎么服侍呢?”沈玉浓瞧见她的这副样子,就生了逗弄她的心,他抓住她垂到颔下的一缕碎发,轻轻的绕到了他的指尖上,黑的发趁着他如玉的手指,刘七巧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就那样被他绕啊绕,纠缠绵绵不休。
“奴……奴婢不知道……”刘七巧羞涩地说道。心,要跳出了胸腔,沈玉浓的手缠着她的头发,一点点地按到了她的前襟上,她不看他,只看他这一只手,就已经迷住了,男人的手,竟然可以这样的好看,刘七巧攥紧了自己的手,攥成了拳,偷偷地埋在身下,自己的手上都是厚茧,又瘦,按后娘的话说,像是鸡爪子,后娘也好意思说,家里什么好吃的,都落不到刘七巧的嘴里,别说好吃的,刘七巧从来不奢望,只望能吃饱,不在半夜里按着肚子小声地对自己说,挺一挺,挺一挺,睡着了就不饿了。
沈玉浓手虽然逗弄着刘七巧,他的脑子却是空白的,精神惫怠不堪,他回神时,看刘七巧羞红的脸,粉白粉白的,他心里想着,这要是在自己的屋子里,该是多风流旖旎的一件事,可是, 他抬头,冷眼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屋子,心里都凉下半截来,他轻声地凑在那小丫头的耳边,故意向着她的耳朵里吹气一样的,温柔地说道:“七巧,奶奶送你过来,让你服侍我……,是不是让我们圆房的?”
他怎么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好看,刘七巧的心软得像一滩泥,沈玉浓问她的话,她都回答不上来,无力地瘫在这里。
沈玉浓看到刘七巧微不可闻地应了个“是!”,他的心就更凉了,但他不动声色,继续温柔地说道:“我们圆了房,你就可以生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是不是?”
这就是周嬷嬷告诉刘七巧的话啊,刘七巧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听到沈玉浓继续说道:“这样很好,是吧,七巧,这样,沈家的血脉就得以延续了,是不是?”
刘七巧有些怔怔地,不知道怎么答,沈玉浓突然在她的头顶笑了,她扭头去看,沈玉浓真个在笑,笑的声音不大,但是,却是真的在笑,笑得一顿一顿,末了,他停下来,认真的看着刘七巧,手抚上她的脸:“你十七了,七巧,是吧?”
刘七巧怔怔地点点头。
“十七岁的刘七巧命好苦啊,呵呵!”沈玉浓笑道,手抚过刘七巧的脸,心里叫道:“我更苦!更惨!”
他向后摊开身子,手枕到脑后,再没了动静。
刘七巧并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只是,扭头看着沈玉浓一言不发地望着屋顶发呆,她也不敢打扰他,她也呆呆地盯着屋顶,直到夜深去了,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是辛苦,一直在做梦,梦里,一会儿是后娘撵着她在院子里打,因为她打破了一个碗;一会儿又是娘亲临死的时候抓着她的手,可是,娘亲什么也没有说,娘亲已经病得脱了形,刘七巧看着腕子上娘亲的手,瘦得只余了骨头一样,盯着盯着,那变成了自己的手,然后是沈玉浓十分嫌弃地指点着她说:“这么瘦,真难看……”
刘七巧好窘,因为沈玉浓太好看,被他这样好看的人指责难看,这让她羞愧难当,窘迫间,一急,就醒了。
却是天亮了,晨光从这屋子里唯一的小窗子映进来,刘七巧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床上,身上还搭着那个薄被,她惊慌地起身,屋子里只有她自己,她忙着下床,趿上鞋,走到外间,看到沈玉浓坐在桌子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到她,他笑了下:“说是让你来服侍我,你睡得比我还实……”
刘七巧忙着走过去:“大……大少爷!”
沈玉浓看着刘七巧站在自己的面前,小小的人,有着初醒的迷糊,头发有些乱,他向着她伸手:“过来,蹲下!”
刘七巧走过来,莫名地蹲下去,沈玉浓从她的头顶上,拿掉一根草末子,他轻声地说:“你回去和奶奶说,是玉浓对不起沈家,白活了二十七岁,家业没有振兴,连自己也搭进去了,而且,还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玉浓是真真的不孝子了!”
刘七巧抬头怔怔地看着他,还不及说什么,有人却打开了门:“沈玉浓,你的饭来了!”
有人提着食盒进来,很是粗鄙的饭食,沈玉浓开始时根本吃不下,现在,已经习惯了,他拿起筷子,那人回身向着刘七巧说道:“你,跟我走!”
刘七巧看着沈玉浓,沈玉浓向着她点点头:“你去吧,把我的话给奶奶带到!”刘七巧再看他,他的脸上似乎带着笑, 又不似,眼睛里面亮亮的,刘七巧看不清,不知道那是不是泪水,可是,那人催着她,跟着他出去了。
屋门在身后关上了,刘七巧回头,刚好看到门关上的瞬间,沈玉浓的眼睛里,留恋的神色,刘七巧看不懂,门却已经关上了,再看不到他,前面那人催着她:“还不快些,磨蹭什么?没待够吗?”
刘七巧忙着回身跟上去,那人不屑地啐上一口,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都要死的人了,还能给他送进女人来!”
刘七巧的头低得低低的,只能见到行走间,自己那一双绣鞋的尖,她心里有些怕,昨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呢,回去,和沈老夫人,如何的交待,老夫人会不会失望啊,刘七巧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走到昨天的角门那里,外面,沈府的轿子早早就等在那里了。
刘七巧上了轿子,晃晃悠悠地又回了沈府。
轿子停到了外面,刘七巧在一个婆子的带路下,回到了她的院子里。兰香正在院子里打扫,一看到她回来了,就忙着迎上来,那婆子说:“老夫人说了,姨娘一定是累的,先歇一歇,等会再传你过去!”
刘七巧忙着应了,那婆子便走了。
刘七巧感觉好窘迫,因为兰香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她走过来,要掺着自己,刘七巧忙着摆手拒绝了,她走进屋子里,兰香给她倒了水过来:“姨娘,喝水!”
刘七巧喝了口水,有些懊恼地叹口气,兰香斗着胆子说了句:“后悔了吧,我就说吧,主子是心太软了!”
刘七巧摇了摇头,在这里,只有兰香,她说话才胆子大了些,说道:“大少爷,没……没要我的服侍!”
兰香怔了下,她也没有嫁过人,半天才反应过来,脸上有着惊讶之色:“你是说,大少爷没要你?”
刘七巧点点头,兰香也怔了半晌,才说道:“大少爷真是好心,他是不忍害你呢,我就说嘛,老夫人这招真不怎么的,太不地道了,大少爷人真好……”说到这里,兰香脸上红了下,沈玉浓这个人在府里可是从小就在脂粉堆里长大的,这些丫鬟仆妇的,没有一个不爱,不疼他的。
兰香见刘七巧一点没有喜色,反而在回来后,就一直愁眉苦脸的样子,吃过了午饭,更是坐在桌子边上,也不动不说话,只两只手托着腮帮子,坐在那里发愁。一会儿一叹气,一声声的“唉”!
兰香走过去,轻轻的弯下腰,凑近她说道:“你再这样叹气,要变成老太婆了!”
刘七巧抬脸说道:“我怎么和老夫人说啊?”
兰香却一派地轻松:“那有什么难的,这又不是你不愿意,是大少爷不要,你有什么办法!”
刘七巧知道是这个理,可是,还是会自责,尤其是老夫人对她寄予厚望的样子,那天拍着她的手,叹息地说,可怜了你这个小人儿了,奶奶会好好的补偿你的……
刘七巧不看重什么补偿,但是,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的重视她,对她这样的好,她有些感觉自己对不住沈老夫人的重托。
下午,果然老夫人屋里的丫鬟过来,叫刘七巧过去。
兰香一边帮刘七巧梳洗妥当,一边叮嘱她,这事不怪她,叫她不要太自责,面对沈老夫人了, 也不要太害怕,老夫人向来慈爱,不会怪她的。
刘七巧到了沈老夫人的屋子,沈夫人也在这里,看着刘七巧进来,她们盯着刘七巧的眼神,那样的热喇喇的,让刘七巧十分羞愧地低下头去,沈老夫人以为这是她在羞涩,心里缓了下,虽然有些不忍,但是还是放心下来,连声笑着叫刘七巧:“巧儿,来,来奶奶这里坐。”
刘七巧走过来,有些忐忑地坐下了,她还记得第一次来沈府,坐在这个位置的是那个沈秀蓉大小姐,那时,她见这里,一切都那样的新奇,那样的富丽堂皇,而现在,虽然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却多了悲凉的气息,一旁,坐着的沈夫人,此时亦一脸急切地盯着自己看。
沈夫人见刘七巧坐下了,忙着问道:“浓儿在里面可好,瘦没瘦,有没有受罪?”她听老夫人说了那些计划,虽然很不满意,将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最看不上的刘七巧,但是,沈玉浓的那几房妻妾,六姨娘都是前年娶的,要是能怀孕,许是早就该 怀上了。
所以,老太太才将这宝儿押到了刘七巧的身上,沈夫人都明白,也是这刘七巧没见过大仗势,更兼着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被老太太哄得住了,才能答应这件事,若是换个精明的,怕现在,早就跑了。
刘七巧听到沈夫人这样的问,就据实回答了,她怕沈老夫人与沈夫人心疼,就只说:“大少爷瞧着还好,虽然瘦了一些,但精神很好,他也想念老夫人与夫人,让我替他给老夫人,夫人问好!”
沈夫人听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了,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拿着帕子一边擦一边说:“我的浓儿受苦了,那里哪是人待的地方啊,唉!”眼泪之所以一直不停,是因为知道这还不是终点,听着打听出来的消息,是要秋后问斩的。她一想到这里,心就疼得受不了,恨不得冲过去,将儿子救出来,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出了这样大的事,除了掉眼泪,竟然一点方法也没有。
甚至她还恨着那个从庄子召回来的二少爷沈玉渊,她一直在责怪着沈玉渊做事不力,无法救出沈玉浓来,那日,听说了那个噩耗之后,她还有骂了沈玉渊,这几天,沈玉渊还在奔走,但是,她是不想见他的,她那日还当着沈玉渊的面说了,别以为你打量着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玉浓死了,你当了沈家的家,你想的美,就是这家败了,我也绝不让你当这沈家的主人。
好在,沈老夫人也没有说话。沈老夫人并没有就以后,沈家谁来管发表什么见解,但是,现在看来,沈老夫人,还是看重沈玉浓这一脉的,所以,才想出让个小妾去服侍沈玉浓,以留下沈玉浓这一脉的血脉的。
沈老夫人搂了搂刘七巧:“好孩子,听你这样说,我与你娘也就放心了!”
刘七巧垂下了头,沈老夫人看着她,见左右无人,就说道:“你放心,就算是沈家败了,我也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你若真的怀上了,以后,也不会让你吃苦……”
刘七巧听到沈老夫人这样说,心里更是愧疚,她再坐不下去,沈老夫人越对她承诺得好,越对她好,她越惶恐,此时,不好再瞒下去,她匆忙地站直身子,下了榻,猛地跪在那里:“老夫人,七巧,七巧对不起您……”
沈老夫人见她如此,先是怔了下,随后有些着急地问道:“好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跪什么,有什么事,你对奶奶说……”
刘七巧犹豫了一下,方说道:“回老夫人,是七巧蠢笨,大少爷他……他不喜欢七巧,他不要七巧的服侍……”
这下子,连一边坐着的沈夫人都出乎意料地“啊……”了一声。
沈老夫人问道:“你说浓儿昨夜里还没有碰你?”
刘七巧红着脸点点头。
一边沈夫人闭着眼睛唉了一声,继而睁开眼睛,向着沈老夫人说道:“我就说不行……”
沈老夫人忙着向她摆手,示意她不要着急,到底是年长有了些气度,沈老夫人心里也急得不行,但是,面子上还是挤出些笑容来:“好孩子,来来,别跪着了,这不怪你,来,来,坐这里……”
刘七巧胆怯地站起身来,感觉一边,沈夫人的眼神如箭一样,只恨不得都射到她的身上来。
“和奶奶说说,玉浓怎么说的……”沈老夫人一边安抚着刘七巧,一边问道。
刘七巧就将沈玉浓让自己带的话,一五一十的原封说出来。
一边沈夫人听到儿子说,什么无孝为大,他是个真正的不孝子时,已经哭得不行了:“我苦命的孩子啊,浓儿啊……”一直是她的心头肉,救不出来,却听到儿子这样的话,当娘的,当真如剜心一样。
沈老夫人听着刘七巧的话,想着孙儿说出这样话时的心情,她也心疼,她早时丧子,已经体会过一把这样的痛苦,现在,这孙儿也要先于她这白发人死掉,怎么能让她不悲苦,但她伤心归伤心,总还想着这沈家的未来,她的丈夫临去世时拉着她的手,弥留之际也有说过:“咱沈家虽然被世人称富可敌国,这诺大的家业到我这里,也算是不辱先祖,只是,太过繁盛了……”
想是丈夫那时已经预计出了沈家现今的大难,沈老夫人心上百孔千疮,可是,脸上却不露出来,儿媳在下面哭得不能自己,她知道儿媳也是心里苦,这沈家男丁本就不兴旺,儿子也算是英年早逝,死的那一年,还不到三十岁,沈玉浓那年才几岁,沈家就靠着她们这一门孤寡撑到了现在,不想,唯一的嫡系孙儿,却又进了牢里,唉……
刘七巧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沈老夫人的手,在抖,刘七巧心里慌乱,自从见到沈老夫人起,就只见她慈详而端庄,从不曾有过失态,现在,沈老夫的手竟然在抖!
“老夫人!”刘七巧说道:“都怪我,七巧让您失望了……”
沈老夫人听她这样说,回神过来,她竟然还能笑出来,她拍了拍刘七巧的手:“不怪你,孩子,是我的玉浓太善良,想来,他是怪我老太太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是心疼你啊!”
刘七巧听得云里雾里,沈玉浓现在在她的心里,还只是个陌生的男人,昨夜里,他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若是说他对自己如何好,如何心疼自己,却不见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