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开心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程巧云一想到存折里为数不多的积蓄就头疼。

　　之前说了，男人不过是个大巴司机，工资大部分拿去买酒喝了，给她的家用本就不多，就之前的那些积蓄还是她克扣了自己存下来的。

　　儿子上初二，再过一年就该升高中了，她又没啥本事，别说攒学费了，娘俩不饿死就万幸了！

　　给丈夫办完丧事后运输队还会发一笔抚恤金，七七八八估计也就两三万，吃完就没了。程巧云把骨灰盒摆在了家里，殡仪馆有寄存的地方，可是她囊中羞涩，干脆捧回来了。公墓也是买不起的了，男人四十出头，谁又能想到自己会死的那么早？

　　自嘲的笑了笑，她开始收拾房间，这几天过的浑浑噩噩的，房间还乱着呢。衣柜里男人的衣服都拿去烧掉了，有关于他的东西也烧的七七八八，只留了一些值钱的物件做念想。

　　乱七八糟的垃圾塞满了一个袋子，李子杰上前把垃圾拿出去扔，程巧云在收拾一些犄角旮旯，然后从以后柜子的夹缝里找到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的是男人之前在医院做检查拿回来的片子，袋子里还装着其它的报告单。程巧云记得男人拉拉杂杂的做了不少检查，跟全身体检也差不多了，花了好多钱，她把单子都拿出来，准备找找发票啥的，看还能不能报销。

　　李子杰扔完垃圾回来，就看见母亲正在拿之前男人在医院做的检查单子看，他生怕母亲看出端倪，连忙上前一步把东西夺了过来。

　　程巧云被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把单子给我，我看看有能报销的发票吗，没有就烧了它。”说着她试图拿回来，却被儿子躲过去了。

　　李子杰有些磕磕巴巴的解释：“没，没发票了……我……我帮……帮你烧，对，我去烧了它。”

　　到底是个孩子，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这会儿要是有镜子他一定能看见自己脸上写着两个字：心虚！

　　李子杰匆匆忙忙的拿着东西就走，根本没看见身后的程巧云当即沉下了脸，她觉得这件事很蹊跷，但是儿子不愿说，她也就不问。

　　但她毕竟还是大人，生活阅历比李子杰丰富多了，脑子稍微转一下弯就知道问题该怎么解决了。现在医院看病挂号都是刷卡的，病历都写在电脑里呢，只要一刷卡就能知道这个人在医院的所有病历包括检查报告。

　　而男人的就诊卡，就在程巧云手里！这玩意又不需要去派出所销户，所以她干脆收了起来。要不是儿子的行为实在很可疑，她估计也不会想到这上头来。

　　母子俩一夜无话，第二天趁李子杰上学去以后，她直接来到了市二院，这里是丈夫最后一次做检查的地方，也是离她们家最近的一家大型医院。

　　拿着丈夫的就诊卡，她直接找了个看起来病人比较少的医生排队。

　　人少就是快，她让医生看丈夫之前的检查，那医生快速的扫了一眼。

　　“病人伤的不重，但是血压偏高，这脑部CT看起来也不乐观，有脑溢血的风险，我建议尽快住院，做更细致的检查，不然很容易有生命危险。”老医生看完后有些忧心忡忡的说，“快住院吧，他肝功能也不怎好，该戒酒了……”

　　后面老医生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匆匆跟老医生道了声谢谢就走了。

　　程巧云一手捏着就诊卡，一手拿着死亡证明。

　　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们呢？

　　当初那个警察把东西送回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他们也没多想，甚至没有仔细的检查过所有的东西，更别说拿着这些片子再回去找医生看病。因为单位每年都会给这些司机做体检，除了三高跟酒精肝，都没啥大毛病，所以他们都没有重视这次的检查。

　　然而仅仅一次的不重视，也足以要了人的命。

　　李子杰回到家，就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发呆，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他走过去放下书包，程巧云才回过神来，看见儿子已经回来了，她忙起身去做饭。

　　就诊卡被她顺手放进了衣兜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总觉得儿子要是知道了会把就诊卡也丢掉。

　　当然她想的一点没错，李子杰一回来就看见她手里的就诊卡了，心里想的就是待会趁母亲不注意丢掉它，只是程巧云没给他这个机会。

　　一声不吭的回了房间做作业，这顿午饭母子俩注定要消化不良了。

　　下午李子杰上学去了以后，程巧云又去了一趟医院，这次她换了个医生。

　　“大夫，你告诉我，要是放任不管的话，会不会出问题？”

　　戴眼镜的医生瞄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这个情况这么严重，放任不管不是找死吗？你说有没有问题。”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后她的心反而更慌乱了，脑子里也有了个隐约的猜想。

　　儿子是不是，故意瞒着所有人，就为了让男人等死？

　　这个想法就像一个黑洞，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程巧云瘫坐在地上，控制不住的抖着身子。

　　就是男人生前打她，她也没这么怕过，她疼过一阵就算了，反正她很能忍，可是儿子若真的坐视亲生父亲的死亡，这比男人打她还可怕！

　　深秋的天已经黑的很快了，李子杰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却没亮灯，他伸手打开客厅的大灯，发现母亲正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

　　就像看他父亲一样。

　　她怕他。

　　“妈……”

　　“你别叫我妈！”

　　程巧云撑起身子，把手里重新打印好的单子扔到桌子上，质问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

　　“你果然知道，谁告诉你的？”

　　李子杰摇头。

　　“没有人告诉我。”

　　“胡说！他可是你亲爸啊！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你怎么能这么冷血无情？”程巧云哭得声泪俱下，浑然忘了以前男人打她的时候这孩子是怎么帮她的了。

　　李子杰瞬间迷茫了。

　　“你每天都要被他打，你不想解脱吗？”

　　“解脱什么？他又打不死我，现在他死了，我们娘俩要怎么过，你说啊！”程巧云只觉得万念俱灰，儿子这样坏，她以后老了要怎么办？

　　怎么办？

　　所以这个女人其实不过是担心自己接下来怎么生活而已？可是她却从来没有真正的关心过儿子在那样的环境下要怎么成长。

　　她不止是懦弱惯了，也自私惯了。只要有人能供她吃供她穿，供她片瓦遮身，只要不把她往死里打她都不在乎吗？

　　想通了这一点，李子杰突然觉得以前的自己简直就像个傻子一样！

　　他以为母亲是真的为了自己，才不肯离婚的，却没想到这个女人早就被现实里的柴米油盐磨平了所有的斗志，比起被打她更怕吃苦。也许刚结婚的时候她还能幻想着自力更生，但是当了十几年的米虫了，她已经放弃踏入社会的念头了。

　　李子杰开始放声大笑，笑自己曾经的对这对夫妻抱有的孺慕之情，也笑那个隐忍天真的孩子。

　　“你怎么了？”程巧云有些捉摸不透这孩子的想法了，就这么站在哪儿看着他笑。

　　笑够了之后，他扶着肚子直起身来，慢悠悠的走到沙发边，然后坐下。

　　“我错了。”他笑着说。

　　他刚开口程巧云还以为这孩子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傻了眼。

　　“该死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他托着下巴凑近了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的问她：“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语气颇为可惜，程巧云只觉得那凑近了的脸让她寒毛都立起来了，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坐在她面前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恶魔。

　　“如果死的人是你就好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程巧云被惊的都说不出话了，只拿着手指着他你，缺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子杰好笑的看着她：“你想问为什么是不是？”

　　“以前我只想着让你们离婚就好了，我们母子两个离开这里，哪怕过的苦一些也行。可是你不愿意，我又以为你只是被他打怕了，没那个胆子离开他，我只要多给你做一些思想工作你受不了了自然也会离开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可是谁能想到，你这么‘坚强’，哪怕被打的肋骨都断了，也不愿意离婚。”

　　坚强两个字他是咬着牙说的，程巧云听到后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李子杰依然在回忆着：“小时候多好啊，什么也不懂，只会害怕，怕他把你打死了，这世上就没人在乎我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所有悲惨生活的开始，竟然是因为你啊。”

　　“因为你的懦弱，因为你的自私，非要把我绑在这条船上，连一丝一毫的喘息也不肯给我，最后还要冠冕堂皇的说都是为了我！”

　　“你知不知道，每次他一回来，我有多怕？别的小孩可以有妈妈保护，而我有什么？每次你不在家的时候，男人找不到你就会对我撒气，不过我占了是他儿子的好处，他没有像打你一样下力气打我，他也从不掐我胳膊，他只会挑肉多又能遮住的地方揍。”说着他脱掉了上衣，瘦弱的身子上，一个青紫色的脚印非常的明显。

　　脚印是上次男人踹他留下的，已经快散了，而身上的其它地方，也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痕，不显眼，却遍布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