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介祺重新侧身坐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惠亲王爷说道:“本王素闻陈翰林对金石研究有过人之处,且精于古玩之鉴赏,以前本王也有几件古董要下人请陈翰林鉴定,只是苦于国事繁忙,无暇当面与陈翰林切磋,今日专请陈翰林前来,是有一器物疑是赝品,想请陈翰林一辨真伪。来人,将那件东西抬上来!”
不一刻,只见刘总管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抬着一大一小两个木头盒子的王府下人。惠亲王爷微微点了一下头,刘总管会意,低声道:“打开!”
待王府下人将大木盒子打开后,刘总管小心地在木盒旁边的地上铺上了一大块绒布,从盒子里搬出一大摞白晃晃的东西来,放在绒布上之后,依次摆成了一个人形。
当陈介祺看清那人形是由小块的白玉片组成,而玉片与玉片之间闪烁着一丝金黄色时,当即惊道:“金缕玉衣!”
玉衣也叫“玉匣”、“玉柙”,乃是穿在尸身最外面的殓服,外观和人体形状相同,起源可以追溯到东周时的“缀玉面幕”和“缀玉衣服”,于汉代盛行,至魏武帝曹丕下诏禁用玉衣,前后共流行了数百年之久。汉代人认为玉是“山岳精英”,将金玉置于人的九窍,人的精气不会外泄,就能使尸骨不腐,可求来世再生。于是在死后争相用玉衣裹身。
玉衣的由头罩、上身、袖子、手套、裤筒和鞋六个部分组成,全部由玉片拼成,并用金丝加以编缀。玉衣内头部有玉眼盖、鼻塞,**部有***罩盒和**塞。周缘以红色织物锁边,裤筒处裹以铁条锁边,使其加固成型。脸盖上刻划眼、鼻、嘴形,胸背部宽阔,臀腹部鼓突,完全似人之体型。
在汉代,皇帝及王室成员,还有部分大臣的玉衣用金线缕结,称为“金缕玉衣”;其他贵族则使用银、铜线缀编,称为“银缕玉衣”和“铜缕玉衣”。
陈介祺起身走过去,仔细看着绒布上的金缕玉衣,但见玉片色泽沉稳,排列整齐,对缝严密,表面平整,颜色协调,着实令人惊叹,忍不住说道:“好一件金缕玉衣!”
惠亲王爷起身走上前,说道:“此件东西是江浙总督送给本王的,陈翰林,以你之所见,可值多少两银子?”
陈介祺说道:“下官只是在相关资料上知道汉代金缕玉衣而已,并未亲眼见过,听闻行业内人说,金缕玉衣乃极为稀罕之物,可遇而不可求。后来听说琉璃厂翠玉轩老板收有一件残品,花了两万两银子,有人出价三万两,他都不肯转手,我两次求他拿出来一观,都未能如愿。如此完整的一件,若要出手转卖,恐怕在五万两之上。”
惠亲王爷发出哈哈一阵大笑,说道:“素闻陈翰林如本王一样爱好收藏古物,不知陈翰林是否有意此件东西?”
陈介祺一听这话,忙躬身说道:“此乃王爷所爱之物,下官岂敢夺人所爱?”
惠亲王爷说道:“再拿一件东西给陈翰林看看!”
刘总管从小木盒内取出一样金属物件来,放在金缕玉衣的旁边。但见此物高约两尺,宽约一尺半,呈青灰色,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为长方形深斗,左右各有方耳,腹高深,平底上有细细的小孔。下部托座有四足,足为蹄形。足上方有一圆形鼓起之角,有盘蛇状的纹理,四条盘蛇身上饰鳞纹,蛇上颈昂起,双眼凸于头顶处。
陈介祺看了一会,说道:“此物称之为甗,乃古时烹饪食具,始于商朝止于汉末,历朝历代的造型与工艺都不同,从此物的纹理上看,当属于春秋战国之物。”他抬起头,继续说道:“王爷的藏品,自是与众不同,件件都是稀罕之物。”
其实他早就看出,无论是那件金缕玉衣,还是所谓的春秋战国古甗,都是后人的仿物。真正的金缕玉衣,由于年代久远,加之在墓葬之内受身体腐烂所侵蚀,玉块“包浆”厚重,玉色不会这么单一,玉质也不会那么圆润。而那件春秋战国的古甗,在长方形深斗的四周,居然出现了汉代才有的龙云纹。他这么肯定这两件物品的价值,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徒有虚表,空有其名罢了。
果然,惠亲王爷望着他的目光渐渐有些迷离起来,说道:“我听说你花了5000两银子,买了一件腹内刻有数百字铭文的古鼎?”
陈介祺说道:“却有此事,但是王爷,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惠亲王爷问道:“那其二是什么?”
陈介祺说道:“那鼎乃是陕西古董商人苏亿年运来京城,送去德宝斋李掌柜的铺子里,开价4000两。那鼎多了些铭文,照市价,不过比别的铜鼎多个几百两银子。却不知这做生意的,自有做生意的那一套。那苏亿年千里迢迢将鼎运来京城,无非是想卖一个高价,那是他和李掌柜合伙设下的局。我为了帮李掌柜,花5000两买下了。当时古缘斋的夏掌柜也在场,他也想花5000抢走呢!苏老板后来找到我,不顾行规反悔,想将鼎再买回去,而下官故意不肯答应,并愿再出1000两,如此一来,消息传了出去,外人肯定认为此鼎珍贵无比,一旦抢价起来,说不定不止卖1万两。”
他非常清楚,以王爷在京城的耳目,陕西巷醉花楼的熊二替苏亿年再在他这里拿走1000两的事情,迟早都会知道的,他若隐瞒,势必引起王爷怀疑,还不如直接说出来,若王爷事后得知此事,便不再怀疑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当务之急,他既不能让王爷对他所说的话生疑,又必须让王爷怀疑古鼎是假货。
惠亲王爷哈哈一阵大笑之后,说道:“奸商奸商,果然无奸不商。陈翰林,依你所说,若是一件赝品,只要有人给你银子,你都会说成真货?”
陈介祺说道:“不瞒王爷,干我们这行拿人家鉴宝银的,也并非易事,其实会不会看货倒在其次,主要是看人说话!”
惠亲王爷挥了一下手,让刘总管将金缕玉衣和春秋战国古甗放回木盒中,并命人抬了下去。接着起身亲热地拉着陈介祺的手,回到酒桌边上,说道:“陈翰林,本王倒想知道,如何是看人说话?”
陈介祺淡淡地说道:“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主要看买卖双方是什么人。如同街边看相的阴阳先生,人家喜欢听什么,就讲什么,无非是为了几个银子。”
惠亲王爷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残酒,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说道:“继续往下说!”
陈介祺说道:“下官研究金石多年,多少还算懂点,无论周铜汉玉,唐宋瓷器,也大体能辨个真伪。帮人鉴宝时,若双方都是识货的,都认为该东西是真品,则无需多说,顺着他们的意就行。若一方不识货,则看是哪一方,买方还是卖方,是熟人还是生人。如买方是识货的熟人,卖方是不识货的生人,即便是真品,也帮着买方压价。如买方是不识货的熟人,卖方是识货的生人,在鉴定真假时,同样是真品,照样帮着买方压价。反之,如卖方是识货的熟人,买方是不识货的生人,则假就是假,不能说成真品,以免传了出去,影响自己的名声。如是真品,自然帮着卖方抬价。如卖方是不识货的熟人,买方是识货的生人,如是真品,仍是帮着卖方抬价。有时候遇见生人,会见机行事权衡一下利益关系,折中而为之。”
惠亲王爷问道:“如果是假货,且买卖双方都是熟人,但他们一方认为是真一方认为是假,你又是如何判断的?”
陈介祺说道:“下官在替人鉴宝时,现场除了买卖双方及中间人外,另外还得有几位行内的人,光有下官的一双眼睛还不行,还得有旁人帮忙,多听听旁人的见解。如此一来,则可以综合大家的看法,提出自己的见解,若一方仍不服气,则生意不成仁义在。”
惠亲王爷哈哈笑道:“想不到你帮人鉴宝,还有这么大的学问。那你说说看,你以前帮我看过的那几件东西,都是真品吗?”
陈介祺微微一愣,以前惠亲王爷派下人送几件古董找他看过,那几件古董,和刚刚见过的这两件不一样,都是真品,惠亲王爷突然这么一问,他一时间竟不知王爷的话中,究竟含有哪种意思,过了片刻,他才试探性的说道:“莫非王爷怀疑下官的眼力?如王爷不相信下官,可另外找人看!”
惠亲王爷笑道:“本王只是随便问问!来来,喝酒!”
陈介祺举起酒杯说道:“多谢王爷!”
他借举起酒杯之际,用袖子擦去额头溢出的汗珠。他每说一句话都得小心谨慎,稍不注意,便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他一口干了杯中的酒,这酒在他的口中打了一个转,就直接流到腹中去了,感觉不到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