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微颦眉头,问道:“你的意思是,王爷请你赴宴的目的,就是你刚买回来的这个鼎?”
陈介祺点了点头,说道:“除这之外,没有别的理由!”
小玉问道:“若王爷要你割爱,你愿意么?”
陈介祺沉默不语,像这种腹内有铭文的商周铜鼎,实乃稀罕物件,他醉心于金石研究多年,虽一时无法破解鼎内铭文,却知此鼎的珍贵。他看中的古物,一向视若心头之肉,无论如何都不愿割舍,可王爷一旦以权势相逼,他不想转手都不行了。他手抚铜鼎,胸中荡起无限莫名感叹。忽觉手指一痛,定睛看时,却见中指不知怎么破了,流出几滴血来,那血滴在铜鼎上后,居然瞬间不见。
难道铜鼎有裂痕,血被裂痕吸进去了?他惊诧不已,正要举着蜡烛仔细查看时,却见铜鼎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蓝色光晕,初始为蓝色,随着光晕越来越强,渐渐由蓝转红变黄。到后来,整间屋子都蒙上一层奇异的金黄色。
从鼎腹内慢慢腾起一团上下翻滚的白气,奇怪的是,那团白气居然没有被光线渲染成金黄色,从白气里面,隐隐射出刺目的白光。
陈介祺和小玉的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白光越来越强,盖过了屋内原来的金黄色。在那团白气的最上层,由下自上地浮现出一个个古怪的文字来。那些文字像被绳子串住一般,一个紧挨着一个,在白气的上方盘旋,形成两道比鼎口还大的圆圈后,浮在鼎口的上方不动了。
陈介祺认得正是阴刻在鼎腹内的那些文字,只是令他奇怪的是,为何这些文字改变了原有的前后顺序,似乎变得杂乱无章。
不知何时,屋内的金黄色光线逐渐消失,从鼎腹内射出一道强光,同时浮起五个分散着的,比原先那些文字要大一些文字来。其中的四个字分别居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另一个字居于正中,同时浮在那两道圆圈文字的上方。
陈介祺惊骇地看着那五个字。这五个字的形状古怪,与鼎内的文字完全不同。他正要仔细辨认,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响,扭头看时,只见夫人呆呆地站在门口,面前的地上掉着一个托盘,还有一副碗筷,两张饼子和一根大葱。
陈介祺虽居于京城多年,却仍保持着幼时在山东老家的习惯,若苦读过三更天,必食煎饼卷大葱,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夫人知其习惯,见小玉唤其不回,疑其今日买回一古董,又要彻夜研究,便亲自下厨熬了小米粥,拿上煎饼与大葱送来,进屋后见到这样的奇景,吓得一愣,手中的托盘落在地上。
就这一声响,似乎惊到了桌子上的鼎,瞬间所有的光线全部消失,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陈夫人有些愧疚地望着丈夫,呐呐地叫了一声:“相公!”
她从结婚开始就这么称呼陈介祺,多年来都未曾改口。
陈介祺走上前扶住夫人,微笑道:“没吓着你吧?”
陈夫人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陈介祺安慰了夫人一番,接着道:“我有一次去琉璃厂帮人鉴定时,听一位老人说,真正的古物是有灵性的。我一直都不相信,以为再古老的东西,就如地上的石头一样,都是死的东西,想不到今夜大开了眼界!此鼎真乃宝物也!”
小玉说道:“如此宝物,姐夫甘心转手给王爷?”
陈介祺想了一下,说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小玉,你和你姐先去歇息,等会我叫上忠叔陪我去一个地方。”
忠叔姓陈名忠,比陈介祺大十几岁,也是山东潍县人,与陈介祺乃是同族,论起备份来,是陈介祺的叔辈,所以陈介祺自幼叫他忠叔。陈忠年少时就随陈官俊入京,在陈家当了几十年的下人。陈官俊去世后,陈介祺为防遭人弹劾,将府内数十家丁奴婢及下人全部遣走,只留下几个贴心有用的人,陈忠便是其中之一。
陈夫人关切地问道:“相公,都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
陈介祺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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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介祺所说的鬼市,其实就是琉璃厂旁边的那条东西走向的街。此街东至延寿寺街,西至南北柳巷,全长约一千步。辽代时,这里并不属于城里,而是郊区,当时叫“海王村”。后来,朝廷在这里开设了官窑,烧制琉璃瓦。自明代建设内城时,因为修建宫殿,就扩大了官窑的规模,琉璃厂成为当时朝廷工部的五大工厂之一。到明嘉靖三十二年修建外城后,这里变为城区,琉璃厂便不宜于在城里烧窑,而迁至门头沟的琉璃渠村,但“琉璃厂”的名字则保留下来。
清初顺治年间,京城实行“满汉分城居住”,琉璃厂恰恰是在外城的西部,当时的汉族官员多数都住在附近。后来,全国各地的会馆也都建在附近,官员、赶考的举子也常聚集于此。于是便有一些精明的商家在此开设笔墨纸砚及书铺,之后便渐渐有了一些古玩书画的店铺,形成了“京都雅游之所”。到嘉庆初年,朝廷更改科考,入京赶考的举子也都随之汇集他处。笔墨纸砚及书铺的生意便淡了下来,但古玩书画却日益兴旺,全街有大小店铺数百家,成了全国有名的古玩街。
不知何年开始,从各地来此的古董贩子及专业盗墓的“鬼人”,于三更开始在街道两边摆摊,从事古董的买卖,自天明散摊,由于在夜晚进行,故称为“鬼市”。
古董行业的暴利,催生了一大批造假者。造出来的假货一般不敢公然在店铺中出卖,因为店铺主要做熟客的生意。若是熟人买到了假货,名声传了出去,以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所以那些假货,都是在“鬼市”上出手。
“鬼市”上面的东西鱼龙混杂,有真有假,在“鬼市”买东西,全凭一双利眼。或以数十文钱买到上等的好东西,或许花了数十两银子,买回来一个不值几文的假货。
按古董界的规矩,一旦物品出手,便不得退回。当了冤大头买到假货,只能怨你眼拙。
半个时辰后,陈介祺带着陈忠来到了鬼市。鬼市正好开市,每个人在面前铺上一块黑布,要卖的东西都摆在黑布上,旁边放着一盏小“气死风”灯或是小油灯。在街道两边那星星点点如鬼火般昏暗的灯光下,晃动着一个又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陈介祺对陈忠说道:“我们一人走一边,找个独眼失去右手的驼背老头。”
独眼、独手,还是个驼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陈忠瞪大了双眼,在人群中仔细寻找。
鬼市上什么样的古董都有,操着各种口音的人,按行规讨价还价。看中了东西,谈好价钱,付完银子拿东西走人。
陈介祺和陈忠从街头走到街尾,并未看到他想要找的人。这鬼市要近五更天才散,还有一两个时辰。
陈忠低声问道:“少爷,还要找吗?”
虽然陈介祺已到不惑之年,但陈忠仍像小时候那么叫他。都叫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也显得亲切无比。
陈介祺正要说话,却见前面的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路来,他定睛一看,只见两个穿着内廷官服的侍卫,领着一个穿着一袭长袍的人。三个人所到之处,两边做买卖的人就如看见了阎王老爷一般纷纷避开。
无论是朝廷大员,还是普通官吏,若来鬼市买古董,都是穿着便服的,最多带几个随从。自有鬼市开始,就从来没有穿着官服的人在这里出现。这也是鬼市上不成文的规矩。
待那三人走近,陈介祺才看清那个穿着长袍的人,居然是个满头金发的洋人,而这洋人的手上,则拿着一个亮光闪闪的金属十字架,是个传教的洋教士。
在京城,洋教士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处都可以见到这种洋教士的身影。大清立业之初,还有一个南怀仁和另一个叫汤若望的传教士,被朝廷封为大官。还有一个叫郎世宁的洋教士,一手西洋绘画非常了得,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其人在宫廷内作画,获得了许多荣耀,不但超过了其他西洋传教士画家,而且令众多供奉宫廷的中国画家也无法望其项背。
自鸦片战争开始,大清国民就开始仇恨洋人,不时传出各地有洋教士被人杀害的消息。这个洋教士或许有什么背景,才使得朝廷派内廷侍卫保护。
洋教士一般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传教,三更半夜来鬼市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那洋教士走走停停,似乎对两边的古董都很感兴趣。当洋教士经过陈介祺身边时,脚步停了下来,望着他微笑,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道:“陈翰林,你也在这里?”
陈介祺觉得很奇怪,他与洋人向来没有交往,对方何故认得他呢?见他一脸疑惑的样子,洋教士自我介绍道:“我叫大卫,那次在夏立祥夏掌柜的‘古缘斋’,你帮忙他看一块古玉佩,你不记得啦?”
陈介祺这才想起,几个月前受夏立祥夏掌柜之请,去帮忙看一块汉代玉佩,有一个洋教士模样的人就坐在一旁。他当时帮夏掌柜看玉,也顾不得和外人打招呼。再说,自大清国备受洋人欺负之后,他和大多数大清国民一样,对洋人由原先的稀奇逐渐转为排斥。
想不到他和这个叫大卫的洋教士只有一面之缘,他连对方长得什么样几乎都忘记了,而对方不但认得他,而且还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看了看大卫身边的两个内廷侍卫,平静地说道:“你认错了,我只不过一介草民而已,并非什么翰林。至于你说的夏掌柜,我也不认识!”
无论在什么地方,还是与洋人保持点距离为好。所以,陈介祺并不承认自己是陈翰林,说完话后,略一拱手,便疾步离去。刚走了几步,却被一个人拦住去路。
拦住他的人是一个中年汉子,个子比较高大,右眼上有一条刀疤,从眉心向下一直到嘴角,整个右边脸一分两半,右眼珠泛着白,加上那满腮的大胡子,令人看了甚是恐怖,夜晚见到这样的人,还以为是见到了鬼。汉子的手里托着一件敞口鼓肚,左右各有一耳的三足铜香炉,大声说道:“方才我听那洋人称您陈翰林,想必您就是那位誉满京城、善于鉴宝的陈翰林喽?”
陈介祺淡定地说道:“这位仁兄想要找陈翰林,可去他的府上。”
中年汉子大声道:“我听人说陈翰林最好收藏,我手上的这件物品,如果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就实在太可惜了!”
陈介祺看了一眼中年汉子手里的铜炉,初判是一只宣德炉。他帮人看货,都必须在明亮的光线下进行,对物品的工艺、色泽包浆,甚至敲击后发出的声音等方面进行研判,才能断定物品的真假。若是在这等光线之下,是根本无法准确判断的,只能根据物品的外形,分辨出事一件什么东西。而“鬼市”上有众多假货充斥其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中年汉子见陈介祺不说话,便接着说道:“我只要10两银子!”
照京城的行市看,若是一只正宗的宣德炉,其价不低于200两,至于仿品,不过数十文钱而已。中年汉子要价10两,既非真品的价格,也非仿品价格,其真正的用意,恐怕是要考考他的眼力。
陈介祺望着中年汉子那挑衅的目光,一股豪迈之气油然而生,从中年汉子手里取过铜炉,沉声道:“取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