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风雨(一)

  月光穿过大门洒进祠堂,似在地面上铺就出一条长长的白色道路。

  半张脸被月光掩映,黎追阳的眼中闪着淡淡光晕的,不知是洒进眼帘的月光之华,还是从眼中溢出的晶莹液滴。

  他目光柔缓地扭过头,顺着唐晁手指的方向望去,夜幕中的梨木方形供桌失去了白日里庄重的朱红,而是一片墨黑。

  供桌最边缘的角落上,那块实木灵牌一直像这样凄冷地静置着,长达十六年之久。

  灵牌中央,用金漆写上的,只有寥寥十七个字:第七十三代黎家族长先妣黎唐氏之灵位。

  黎追阳就这么静默地望着那道灵牌,面容苍白。

  ……

  ……

  是年,黎渡降生不足一年。

  是年,黎府新晋族长迎来了他的第二位结发妻子。

  顶着家人的反对、顶着外人的议论,唐柔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黎追阳。

  那段时间,是唐柔最幸福的一年。

  自从进入黎家,她觉得日光暖和了;春日里的花蜜芳香了;房檐的燕啼婉转了;就连堂前柳叶浅浅的颜色都明艳了。

  她喜欢隔着一座池塘,遥遥眺望桥上那道来去匆匆的背影;喜欢静默卧在床前,凝眸欣赏烛前那道略显孤清的背影;喜欢站在书房昏暗的角落里,含笑看着那人认真读书的背影……

  在他口渴的时候,静默为她递一盏茶。

  在他疲惫的时候,轻轻替他揉一揉肩。

  他在院中散步,她会尾随身后;他与族人议事,她便厅前静候;他秉烛彻夜清账,她则默默陪伴。

  尽管她大多数时候看到的,只是对方的背影。

  但一个背影,也能让她感到满足。

  唐柔从不奢求自己能够代替另一个人在黎追阳心中的地位。

  她只希望自己能在黎追阳的人生轨迹中,烙下一点属于她的痕迹。

  唐柔的心愿一直很简单。

  她只想静默守候在黎追阳背后,哪怕看见的只是对方的背影。

  对方是否察觉、会否回头,有否动心,都不重要。

  尽管有人先入为主,唐柔却视黎渡如己出,顾冷问寒,关怀有加,她怀了身孕,却始终微笑着操持府中家事。

  是年,黎追阳失去挚爱的第二年。

  黎追阳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唐柔动心的。

  或许是从雨纯去世时,唐柔对自己感同身受的悲痛开始;或许是从唐柔第一百零三次静默注视他的背影开始;或许是从唐柔陪伴自己的某个夜晚开始;亦或是从她怀有自己骨血开始……他记不得了,但他知道,他渐渐地要背叛雨纯,渐渐地……他对她动心了。

  动心的原因,是她对黎渡的悉心照料、无数次对自己背影静默而深情的凝望、细腻而满是快乐的笑容……亦或是全部?

  因为唐柔,他几乎就要从长久的悲痛与萎靡中走出。

  正在他决心对唐柔说出某些话的时候,唐柔却走了,场景是如此熟悉,又如此让人绝望而怯懦。

  让人宁愿逃避,也不肯抬头直面。

  ……

  ……

  栖在庭中树梢上,彼此依偎的鸟,不时发出好听悦耳的鸣叫。

  但它们的恩爱持续不了太久。

  倘若其中一只因猎人、疾病或是天气死掉,剩下的一只,注定只能独自在原来的地方盘桓,它会飞上高空、会落入丛中、也会发出鸣叫,只是再也没有一个身影伴在左右,它的鸣叫,肯定不如现在婉转;他的羽毛,也肯定不如现在顺滑。

  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唐柔的灵位。

  啪——

  “你现在,没有资格去碰她!”唐晁拂开对方臂弯的手掌还全面地展开着。

  黎追阳却再一次陷入魔怔。

  他本就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不然也不会连续两次放过云涯天宫派来的爪牙。

  可他终究是惧惮杀戮。

  “父亲。”

  黎追阳徐徐抬起头,向声源处望去。

  少年低着头,徐徐走上前,在距黎追阳不足半米处停下脚步。

  月光之华将少年的背影拉得颀长,仅看背影,会感觉它的主人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怪物。

  “父亲,并不是所有人都应该被你的宽容原谅的,萧家人不应该、伤害黎家的人不应该、害死母亲的人……也不应该。”

  黎追阳身体一震,向少年望去,却见少年的身躯正止不住地颤抖着,黑暗中那双手已然握成双拳,揉捏得无比紧俏。他的脸背对着月光,但黎追阳却能想象出对方彼时痛苦而隐忍的神色。

  伤害唐柔和雨纯的人不应该原谅吗……

  对啊,确实不应该。

  哼哼哼……那自己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那帮人得到他们应得的代价?!

  他们是一帮什么样的人物?

  是萧破军这班人物?

  或是,龙潮云这班人物?

  不是。

  这帮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号,而这个名号叫作——云涯天宫五环弟子!

  云涯天宫,是华夏大地上,除了大渝王朝外,最庞大的势力,即便是天宫中最为卑微的一环弟子,在潮炀城的身份也比城主尊贵!

  那十二名五环弟子,身份更是个个堪比冀州郡王侯!

  云涯天宫中的弟子个个天赋出奇,他们所代表的更是整个华夏大地的未来!

  区区潮炀城,区区黎家家主,应该怎样将“不应该”加诸其身?

  “墨儿。”一旁,唐晁的神色稍微平静下来,他轻轻将手臂搭到自家侄儿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你记住,害死你母亲的任何一个人,我们都不可能让他们付出代价。但是目前这些人……”

  “舅舅……你错了。”少年的呼吸声逐渐沉重下来:“任何人做错事,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说不能就是不能!”唐晁突然大声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可我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黎墨,舅舅的话肯定不会害你!”

  “我只想让害死母亲的人得到报应。”

  “以后你如果真要追查自己母亲的死因,我唐晁就不再是你舅舅!”

  “墨儿。”唐晁的语态不再强硬,他躬下腰,从后面揽住黎墨,将少年颤抖的双手紧紧捏在手中:“如果你了解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就会知道……其实你的母亲也不希望你替她报仇。”

  黎追阳徐徐抬起头,目光深邃地向唐柔的灵位望去。

  “墨儿。”

  抖动的身体缓缓平复下来,黎墨徐徐向声源处看去。

  “害死你母亲的人是我,”黎追阳目光平缓,徐徐道:“你打算,让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树梢上的两只鸟陷入沉睡,月光黯淡下来的瞬间,周遭的空气都稀薄了许多。

  ……

  ……

  “害死你母亲的人,是我。”

  天空中无端落下许多白色绒毛。

  它们像大雪般在月光中降下,洁白、温柔,仿佛梦境。

  诡异的气氛中,唐晁率先注意到自空中降下的少年,而后黎墨、黎追阳二人才先后向院中望去。

  那少年降下的瞬间,巨大的白色翅膀急剧缩小,然后缩回他背后的两块肩胛骨当中,消失不见。

  青白色的长袍在空气中哗哗流动着,少年徐徐转过身,向祠堂方向望去。

  青丝高盘,只在两只耳畔后面垂下两缕轻细的碎发,长度与胸平齐。

  “大哥?”黎墨目光呆滞。

  大哥回来,不是应该高兴的吗,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是你?!”唐晁见到院中少年,眼中竟然生出无数道血丝,他难以遏制自己的愤怒,不由分说地冲了出去!

  二话未说,一掌向黎渡面门打去!

  一道疾风划过身畔,黎墨闭上眼避开那道风。

  挣开眼时,黎追阳已经不在祠堂中。

  “黎追阳!你还不清醒?就是这孽种害死唐柔的,你难道忘了?!”

  二人落在半空的手互相抵制,僵持不下。

  黎追阳挡在黎渡面前,目光淡漠:“害死唐柔的是我,与雨纯、渡儿,没有任何关系。”

  静默注视着眼前那道魁梧而陌生的背影,黎渡原本平淡的目光突然流转出一丝动容,但那份动容一闪即逝,像从未出现一般。

  “黎追阳,你别忘了!当初唐柔若不是因为抚养这小子,身上沾染了白泽的气味,使得云涯天宫那帮人缠着她不让她就医,唐柔怎么可能死!”

  黎追阳低下头,默默不语。

  身后的黎渡听到这唐晁番话,却无比镇静。

  黎渡是神兽后代,身上有一半流淌着神兽的血脉,一诞生,灵根便直接开启。

  正因此,黎渡生来便通晓世间事物。

  所以当他看到自己母亲被人残杀时,就体悟到自己母亲是死了,并且知道是云涯天宫所杀;所以他能感受到唐柔对他关怀入微的照顾;所以才会在唐柔死去的时候明白她的死正是他和他的母亲间接造成;所以才会在唐柔死后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黎墨;所以才会一直对黎追阳表现得如此冷漠!

  黎墨徐徐走出祠堂,静静站到台阶上。

  他的脸上没有喜悲,也没有愤怒,却一直将目光放眼前三人身上。

  “看来直到如今,那个家伙在你心里的地位仍旧比唐柔重要!呵……”唐晁收回手,略带嘲讽,又有些不值地望向天空:“哎,唐柔啊唐柔,你看看,这就是你一心追随的男人,直到现在……你在他心中,也还不如一头畜生重要!”

  “雨纯不是畜生,”黎追阳认真而隐忍地道:“她和唐柔一样,都是我的妻子。”

  夜色见暗,月光却越发明亮,它凄清的光晕照亮院中每个漆黑角落,也落在四人一动不动的身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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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辞白帝彩云间

分类:玄幻奇幻

状态: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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