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名叫荣达。他形容枯槁,脸上饱经风霜,最诡异的是,右脸一道长长的刀疤,从耳朵根子直到嘴角,两只眼睛如同公狼,灰暗而没有生气。这时他看了青阳挚一眼,随口问道:“小子,知道硝皮吗?”

  “不知道,老师。”

  荣达凑近一步,几乎贴着青阳挚,压倒性的低吼凝望着青阳挚,以至于青阳挚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的疤在说话时诡异的扭动。

  他似乎尽可能的让青阳挚产生恐惧,狞笑着说:“是活剥的人皮,小子。”

  当他看到青阳挚惊惧的眼神,似乎颇感满意,继续说道:

  “如果以后你有机会成年,当你和鬼方蛮族战斗,他们捉住你,会把你活埋进土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剃光你的头发,在你的头顶割开一个十字,把头皮拉开,往里灌入水银。

  水银会四下滚流,会把你的皮和肉分离,你会因为痛苦不堪而不停扭动,却又无法挣脱,最后你的身体会从皮囊里光溜溜的爬出来,你甚至还能跳舞,在你的人皮面前跳舞。”

  青阳挚一言不发。

  荣达龇着牙盯着他。

  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恐惧和不安被这位老师发现,当然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用做到。

  他被安置到南侧马厩旁边的一件大木头屋里,还有十个男孩和他在一起。

  他们年龄相仿,看样子都是新来的。

  他们有的还在哭鼻子,有的在四下张望,都是一副惊恐不安的神色。

  荣达一边竹杖敲敲打打,一边吆喝着:“排好队,你们这些臭小子,动作快一点,笨蛋们。”

  孩子们慌慌张张的排号队,荣达一个个打量他们,走近了挨个人训话。

  “你叫什么?”他问一个高个子卷发的男孩。

  “我叫姜钊,大人。”

  “叫我老师,不是大人,猪脑子。”他走向下一个,“你呢?”

  “我叫熊黑肩,老师。”一个壮小子回答。

  “我看南蛮子最需要的是先学会怎么起名字。”

  就这个,直到每个人都被他嘲弄一番。

  最后,他退后几步,做了一番总结性的演讲。

  “你们是被你们的父亲送到这里的,好吧,也许是母亲。

  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外乎想让你们学一点本事,让你们就算成不了英雄,也不会是狗熊,想让你们为家族增光,让你们将来在娶老婆或者打架之前有一点吹嘘的资本,也可能仅仅是儿女太多又最厌恶你。

  总之,忘掉他们,都忘掉。如果他们还对你们有希望,你们就不会来到这里。你们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你们属于教会。

  你们要学习战斗,要为帝国和神祇涤异荡寇,一直到死。

  其他的事,已经与你们无关,一切都和你们无关。

  你们没有家,没有梦想,你们的童年结束了,你们对教会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追求了。”

  训斥以后,荣达领着着孩子们带着各自床铺上的粗麻袋,顺着走廊通道穿过庭院进入马厩,把稻草转入麻袋里。

  一路上,他的竹杖就像鬼方人的箭雨一样落个不停。

  青阳挚几乎可以确定,他的背上挨的杖一定比别人的多,也怀疑荣达故意把他撵道更潮湿更肮脏的草垛边上。

  等大家麻袋都装满了,荣达又像牧羊人驱赶羊群一样竹竿子敲敲打打的撵着孩子们回到木屋,叫他们把麻袋放到木板床上。

  接着又是一轮急促的驱赶,这回是跑到主楼的储藏室,到了储藏室,他又叫孩子们整好队。

  急促的奔跑使孩子们喘着气,呼出的气在阴冷的储藏室里凝成白华。

  这是一个巨大的储藏室,砖头砌成的拱道向四处延伸,形成一条条走廊。

  青阳挚凝视着走廊,努力想看到尽头,可进入眼睛的只有黑暗。

  “别东张西望,往前看!”

  荣达的竹杖落在青阳挚的胳膊上,他硬生生把痛苦的呻吟咽进肚子。

  “新人啊,荣达师兄。”一声愉快的问候传来,一个体型庞大的方的人拎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马灯,从黑暗中闪现。

  没错,就是方的人,宽大的肩膀加上脖子,几乎宽度达到他的身高,他是青阳挚见过的肚子最大的人,整个身子包在一条宽大的斗篷里,和荣达一样,也是黑色镶红边,但是领口绣着一只红色四脚蛇,荣达的斗篷没有绣。

  “照例又是一批,我看大多也会是废料,仲芒师兄。”他的语气有一种刻意加入的无奈。

  仲芒那方形的肉脸做作的挤出一个微笑道,用谁都听得出的龃龉语气说道:“有你的教诲,他们都会成材的。”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青阳挚都能明显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

  还是荣达先开口了,他想在新孩子面前维持自己的威信。“他们需要武器装备。”

  “当然当然。”仲芒边说边仔细端详这些孩子。

  他的身材貌似臃肿,看上去着实肥硕,可是动作轻快异常,刚刚的突然出现,已经让这些孩子吓了一跳,现在如同一个陀螺在石板地上滚来滚去绕着孩子们打量。

  “为了面对以后的战斗,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得先武装自己。”

  青阳挚看着仲芒打量他们眼神,觉得自己就像是猎狗。

  以前父亲带着自己购买猎狗的时候,父亲会边围着狗笼子兜圈子,边告诉自己什么最好的猎狗要保留野性,牙口不能老,会叫的狗适合看门但不适合战斗,最重要的是眼睛,眼睛里要有火花。

  这就是仲芒现在所寻找的东西吗?

  他们眼睛里的火花?

  仲芒停在一个身材偏瘦的孩子跟前,这孩子是荣达骂的最凶的对象之一。

  仲芒低头看着他,看得很仔细,看得孩子明显有了不安。

  “你叫什么,孩子?”仲芒问。

  这孩子抖抖索索的低着头回答:“我叫高辛鹏,老师。”

  “高辛氏,”仲芒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我应该没记错吧,是个贵族世家,在帝国南方,和重黎氏是姻亲同盟。你离家很远哦。”

  “是的,老师。”

  “好啦,别害怕了。你有新家了。”他在高辛鹏肩上拍了四下,把孩子吓得越发低下了头。

  这些孩子今天已经受惊够多了,现在一点点意料之外,都能让他们产生新的恐惧。

  仲芒沿着队列一路询问,向孩子们提了各自问题,让他们安心。

  在此期间,荣成老师一直用竹杖敲敲打打地面和他们的鞋帮子,让他们保持队列整齐。

  “我认识你孩子,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青阳氏的小子。”

  仲芒硕大的的身影完全笼罩了青阳挚,“我和你父亲在鬼方的征战中不止一次并肩作战。他是一个无畏的勇士,希望你和他一样。”

  青阳挚觉得这话是个陷阱,挺胸大声回答:“我没有家,老师,我属于教会。”

  “哈哈哈,教会也是家,小伙子。”仲芒咯咯笑了,一边向前走一边笑得更大声的说:

  “荣成老师和我还有其他老师,就是你们的叔叔伯伯。”

  青阳挚偷看荣成,荣成正瞪着仲芒,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跟我来吧,我的小伙子们。”

  仲芒把马灯高举,朝着储藏室深处走去,他看到了荣成的眼神,但他毫不介怀,接着又压低声音说:“别乱跑,这里的老鼠会吃人,它们的个头比猫还大,能轻易咬碎你们的脚趾。”

  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青阳挚身边的高辛鹏脸色都变了。

  看上去都快要哭了。

  “别理他。”

  高辛鹏低声说:“这里没老鼠,没有食物,而且干干净净。老鼠在这里没东西吃。”

  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老鼠,但至少能安慰安慰自己和其他孩子。

  “闭嘴,青阳挚!叫你说话的时候再说话。”荣达的竹杖又劈头盖脸落了下来,“继续跟着走。”

  他们跟着仲芒手中吱噶作响马灯钻入了储藏室的深处,这真是深远幽暗的空间,在主楼的地下,在仲芒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声和笑声中,在孩子们东张西望寻找大老鼠的过程中,以及时不时点缀着的荣成的竹竿敲打声中,他们终于到了一扇看上去极为厚实的木门面前。

  这是在石壁上开的门。仲芒让众人等着,从腰里取下一大串钥匙,摸索着开门。

  “好了,小伙子们,”他把门一开到底,“为了以后的战斗,来武装起来吧。”

  然后又笑了起来。

  门后就是一个巨大的石窟,整整齐齐摆满了以及很多孩子们都不认识刀枪剑戟弓箭兵器,在架子上排开,一眼望不到头,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

  沿墙摆着几排酒桶,还有数不清的应该是装着粮食的麻袋。

  “我的地盘,”仲芒对他们说:“我是内务主管,军械主事。这里的每一颗粟,每一个箭头我都了然于胸。你们需要什么都由我提供。当然丢了什么,也要向我交待。”

  他又大声说:“最重要的是,不要骗我。”

  他们在石窟入口排成队,仲芒取来了十个鼓鼓囊囊的灰色布袋包裹,他一边分发包裹一边愉快的说:“这是给你们的礼物,每人一个包裹。

  里面有一把木剑,一柄随身猎刀,一双牛皮靴子,两条胡裤,两件紧身衣,一条斗篷,一套腰带和环扣,一个纳包。还有最重要的这个——”

  仲芒把一条细链子举在马灯前,坠子在打转,在灯光中闪耀,“这是教会的标志,你们必须时时刻刻戴着它,不管是吃饭、洗澡、睡觉,都要戴着。

  不然会受到惩罚。

  荣成老师一定很高兴享受惩罚你们的乐趣。”

  他又笑了。

  荣达闷哼一声,竹杖重重顿了一下地面。

  青阳挚认识这个标志,上面是一只玄鸟图符,那是天权道的符号。

  “我想给你们一点忠告,”仲芒继续说:

  “教会的生活是严酷的,你们中的很多人,有可能是全部,会在最终测试来临之前就被淘汰。

  就算通过所有测试,正式成为教会的一员,我们也要在遥远的边关苦度一生,和鬼方人、肃慎人、倭奴、流寇或是异教徒异端不断的战斗。

  幸运的人活着服役满十四年后成为族将或者回到这里成为老师,不幸的人会战死,更不幸的人会残废。这是你们已经注定的命运。

  为了活下去,你们刻苦的学习,现在学的好一些,以后活下去的机会就多一分。

  但这一切,都是荣耀,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对神的献祭,要好好珍惜。

  永远忠于教会,忠于帝国,忠于信仰。

  大伙儿好好干吧,活下去。”

  似乎觉得说的太多了,他又咯咯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整好队,都滚蛋吧。

  我们会很快再见面的。我相信你们有些人会很快弄丢这些物件。”

  边说边驱赶孩子出了石窟,随后自顾自消失在库房的深处。

  在荣达竹竿的驱撵下,孩子们出了库房,很多人依然还在寻找比猫大的老鼠。

  操场上,竖着三十几根半丈来高的柱子,是四色柱,最上一段是木头,下面是黑铁,再下段是黄铜,最下端是石头。

  荣达正命令孩子们站在各自面对一根柱子,用木剑击打他喊出的属段。

  “黑铁!石头!木头!黄铜!石头!黄铜!木头!木头!黄铜…… ”

  很快,青阳挚的胳膊开始酸痛,但他必须不停的挥舞木剑,每一次都竭尽全力。

  熊黑肩在几次挥击后停下想休息一会儿,被竹竿劈头盖脸一顿好大,打得他龇牙咧嘴额头出血。

  “木头!石头!石头!黑铁!黄铜!木头…… ”

  青阳挚发现直接击打柱子反弹力会很大,会反震自己的手臂,刚好的方式是用剑尖划过柱子,而不是直接刺上去,他反复如此做,觉得省劲多了。

  荣达走到他背后站定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脊背发麻,生怕荣达的竹杖随时就会抽下来,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可是荣达只是看了一会儿,嘴里好像嘟囔了些什么,便去惩戒听到黑铁口令却砍上黄铜的姜钊,嘴里继续照例骂骂咧咧了一番。

  姜钊头上挨了好几下,差点掉眼泪,恨恨的猛砍柱子。

  荣达督导着孩子们持续练习了有两个时辰,竹杖呼呼的破空声、头壳撞击竹杖的啪啪声、木剑击打柱子的噗噗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然后他要求他们换手,说是当你们丢了一条手臂的时候,要用另一条手臂保命。

  又过了漫长的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叫停众人,让他们列队,自己则把手里的竹杖换成了木剑,和孩子们一样的吴钩款式的木剑。

  “我进攻,你们防守。轮流上,直到有人挡下一击才能吃饭。”接着他用剑指着高辛鹏说:“你先上。”

  并且示意高辛鹏站到他身前几步的地方。

  “准备好了吗?我来了。”荣达说完便化成一团灰影,快若闪电的移动。

  剑扎扎实实的击中高辛鹏的胸口,打得他往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连剑都没来得及举起来。

  “你太弱了,小子。”荣成看都不再看高辛鹏,“下一个,你你你,你叫什么来着,贺若勃。”

  贺若勃有来自帝国北部,头发卷曲,长手长脚,带着浓重的肃慎人的口音,肃慎人历来被帝国中心部位的人视同蛮夷,和他们接壤的北部人也总是被中部人瞧不起。

  荣达闪电似的木剑已经重重打到了贺若勃的前胸,打得他骨头疼,倒在地下不住呻吟。

  “你的能耐和你的口音一样差。”

  荣达和肃慎人打过仗,以至于他也不喜欢操着肃慎口音的贺若勃,他转头说:“熊黑肩,你上。”

  经过几次观察以后,熊黑肩设法躲过了荣成快如闪电的第一下突刺,但他漫无目的的反击被荣达轻易避开,接着屁股便被恨恨揍了一下,立马站不起来了。

  接下来的姜钊和其他两个孩子,都没躲过第一击,先后倒地,荣达丝毫没有怜惜之色,“你们要再快一点,动作再利落一点。”

  他转向青阳挚,“轮到你了,青阳挚。”

  青阳挚在荣成身前站定,等待着。

  荣达与他视线交汇,用犀利的眼神试图捕获他的注意力,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青阳挚没有过多思考,直接行动,只是侧身一步,抬起剑。

  就在这时,荣达已经奋剑而来,一声脆响,剑身已经弹开荣成的突刺。

  青阳挚退后一步,紧握着剑警惕着荣达的下一击。

  他设法忘记自己因为紧张还急促的呼吸,也不去在意周遭诸人凝视的沉寂,集中精力思考荣达下一次攻击可能使用的手段,那一击无疑会注满这位老师出丑后的愤怒。

  但是攻击没有袭来,荣成只是收起了木剑,叫他们收拾好东西,跟他去餐厅。

  青阳挚随众人穿过校场进入庭院,一路上暗自用心盯着老师,防备突如其来的攻击,预测竹棒即将落到头顶的征兆,但是荣成冷冰冰目无表情的没有任何变化。

  青阳挚难以相信老师会任由此时过去,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接突如其来的惩罚。

  餐厅巨大的让人吃惊,用餐的场景也浩大。餐厅里挤满了男孩,人声嘈杂,全是孩子惯常的闲话。

  餐桌上的座次按年龄分,最小的孩子靠门坐,那是离老师们最远的地方,而且风大,最大的孩子坐最靠里的桌子,就在老师们的桌子旁边。

  老师大约三十几名,个个表情严厉,大多沉默不语且身上挂着许多伤疤,有几人还露出烧伤留下的扭曲的铁灰色疤痕。

  有个坐在桌子尽头老师不声不响的嚼着自己的面饼和酱肉,他的整块头皮似乎都被烧焦了。

  只有仲芒老师似乎心情很好,脸上笑逐颜开,肉球似的手里捏着一个馒头,时不时的还说几句话,其他老师或无视或客气的点点头。